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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司溟        书名:温度        类型:高辣文       直达底部↓       返回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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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3极寒-40℃或低于此值

    当商渊成看见素来以冷硬精英形象示人的莫傅司居然穿着一件球衣出现时,他很不厚道地笑了。

    “你们这副样子,很像大学里偷吃禁果闯祸的男学生带着女朋友来解决后患啊。”双手插在口袋里,商渊成一双桃花眼笑成了两弯月牙。

    温禧闻到医院里特有的来苏水的气味,就一阵阵泛恶心,因为没有吃早餐,胃里空空,所以只吐出了一些酸水。

    莫傅司蹙眉拍着她的背,恶狠狠地剜弟弟一眼,“少说废话,医生呢?”

    商渊成这才正色道,“你可想清楚了,进了手术室,你儿子可就没有了,你当真舍得?”

    莫傅司语气凌厉起来,“够了,你只要管好你自己就行,我的事不用你管。”

    商渊成哼了一声,“谁稀罕管你的事。”这才引二人朝手术室走去。

    温禧几乎是被莫傅司架着送进手术室的,穿着粉色衣服的护士笑得很甜,温禧却觉得冷。“傅司——”她忍不住扭头望他一眼,莫傅司知道,这是她最后的祈求,那是怎样惊心动魄的一眼啊,夹杂着伤心、绝望、爱恋,还有憎恨。他硬生生别过眼睛,不去看她。

    手术室的门很快被合上,里面和外面,犹如两个世界。

    门的隔音效果其实很好,莫傅司却觉得始终听见她在哭,细小的啜泣声,在他的耳边,在他的脑子里。

    “她不会痛吧?”莫傅司声音很低。

    “会先进行静脉麻醉注射,所以**上不会。”言外之意,心灵上的疼就不是做医生的能管得了的了。

    莫傅司烦躁地掏出香烟,商渊成眼睛一下子剧烈收缩起来,“你还在抽这个?”

    “唔。”莫傅司含混地应了一声,抬脚往吸烟区走去。他眼眸里藏得深刻的痛苦,没有人看见。

    手术室里。护士小姐带着职业化的微笑,“请您躺好。待会儿麻醉师会先给您进行静脉注射麻醉,这样手术过程中不就不会有痛感,您就当睡了一觉,醒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医生、麻醉师、护士,通通戴着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看得温禧只觉得心慌。

    麻醉师手里拿着注射器朝她走来,冰冷的针头闪烁着毒辣的光,温禧只觉得一阵阵晕眩。妇产科主任戴着手术专用的乳胶手套,消过毒的手术器械闪烁着幽蓝的光芒,随着医生的翻拣,金属器械和托盘的轻微的碰撞声更是让温禧心里的恐惧上升到了极点。

    “宝宝——”失去意识之前,温禧只模模糊糊念出了这么一个词语。眼角的水渍反射着无影灯的薄光。

    因为还未过麻醉药的药效,温禧被送到独立病房时,还没有醒。

    莫傅司坐在床头的椅子上,握着她的手。

    “她什么时候会醒?”

    商渊成抬手看了看腕上的积家陀飞轮,“还要再过大约半个小时。”

    只剩下半个小时了吗?

    “你请医生写一张术后注意事项给我。”

    “已经准备好了。”商渊成从白大褂里摸出一张折叠的很整齐的纸来,递给莫傅司后便出去了。

    莫傅司就这样握着温禧的手,一动不动地坐着,犹如一座雪花石石膏像,直到老管家轻轻敲门进来,他才动了动。

    “stephen,请一个妥当的护工照顾好她,这些天我就不回莫宅了。”莫傅司将那张写满流产后注意事项的纸塞到管家手里。

    就快到半个钟头了,她也要醒了,莫傅司弯腰将温禧的手轻柔地放进被子里,转身往门外走去。

    “少爷您?”老管家也弄不懂莫傅司的意思了。

    莫傅司双手插在裤兜里,朝他微微一笑,“把这里的事情结束后,我会回莫斯科,你要跟着我走吗?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可以解除契约,放你走。”

    “我会侍奉少爷您直到我去见上帝的那一天。”老管家神情严肃。

    莫傅司不置可否,拎着车钥匙往电梯走去。

    老管家叹了口气,望着莫傅司清瘦的身影消失在电梯之内。

    温禧醒来时,只看见一片静穆的白色手术中她倒是真的没有感到一丝疼痛,就像做了一个梦。可是她的孩子已经没有了。她被那个冷血的男人剥夺了一次子宫充盈然后释放的体验,犹如被剥夺了生命里一次绝无仅有的□。

    守候在门外的斯蒂文森听见动静,礼貌地敲了三下门,得到允许后才走了进来。

    “温禧小姐,我来接您回去。”

    温禧抬头看了看即将挂完的点滴,又下意识朝管家先生身后看了看,他没有出现,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

    “嗯。给您添麻烦了。”温禧垂下了眼帘,手指揪着被角。

    护士来给她拔了吊针。温禧去卫生间换了衣服,和老管家一起离开了医院。

    她依旧住在属于莫傅司的那间卧室里。过了药效之后,小腹内的伤口开始隐隐犯痛,并不是很疼,就像痛经那种坠涨的感觉,很不舒服。温禧知道,即使这个伤口愈合了,可是她心里的那道疤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好了。

    有专门的护工照顾她,是一个眉目干净的中年女人,话很少,只是安静地做事。

    莫傅司却一直没有出现。温禧觉得一颗心冻结成了冰块。她几乎一整天都蜷缩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说。睡醒了去卫生间,按下冲水的按钮时,温禧忽然感觉在那混着血丝的尿液里看见一张婴儿的脸,比例有些失调,眼窝处是两个黑洞,正盯着她。

    “啊!”温禧尖叫起来,拼命按水箱上的按钮。

    女看护赶紧跑过来。温禧已经花容失色,原本就没有什么血色的脸白得像纸一样,手指指着抽水马桶,颤巍巍的。嘴里翻来覆去只有两个字,“宝宝”。

    叹了口气,护工拍拍温禧的背,“太太,您是睡得久了,又有思想负担,这才出现了幻觉。您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扶着温禧去床上躺下后。女看护将情况告诉了管家先生,也许是怜惜温禧,她第一次多事了,“您看看能不能请先生回来瞧瞧太太,女人没了头一个孩子,心里头的难受是男人没法体会的。”

    老管家谦和地点点头,“我会告诉少爷的。”

    女看护再次叹了口气,这有钱人也怪没意思的,女主人没了孩子,男主人却成天不着家,除了鬼混,还能干什么。不能怨她喊温禧太太,斯蒂文森怕看护不上心,所以一直强调温禧是家里的女主子,因为意外,孩子掉了。

    其实老管家每日都会给莫傅司汇报温禧的情况,电话里,他一一告诉莫傅司,温禧今天睡了多久,吃了什么,读了几页书,看了什么碟,事无巨细,悉数都告知于他。而莫傅司永远都是沉默地听着,既不发问,也不打断,听完便挂断,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将今日的新情况告诉莫傅司后,半晌,他才出了声,“我回来一趟。”便收了线。

    莫傅司回到莫宅时温禧正在睡觉,原本一直不待见神秘男主人的女看护见了莫傅司也不得不暗暗感叹一声,这夫妻俩真般配。她很有眼色地退出了卧室。

    莫傅司坐在床沿,这一段时日以来,他做的最多的事,大概就是在她身侧,默默地看着她了吧。她明显地瘦了,下巴显得更尖,莫傅司雪白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温禧的发丝,便又缩了回去。

    她还年轻,还有无限的可能。再大悲大喜的事,只要还活着,总会变成往事。莫傅司起身离开卧室。

    “别让她知道我回来过。”交待完这样一句,莫傅司转身离开。

    老管家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在楼梯处拐弯,然后穿过有着八十八头的枝形水晶吊灯下,最后消失在门廊前,犹如水波上的倒影,在影影绰绰的晃荡里逐渐沉入黑暗的水底,最终无处可寻。

    直到温禧的请假期满,重新去外研社继续实习,莫傅司都没有再出现。

    他为什么不出现?难道像他这种人,还会觉得难以面对她吗?还是他在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他已经厌倦她了?温禧觉得她和莫傅司的关系已经走到了死胡同,再也走不出去了。

    请假的这十天里,戴乃倩、聂伊涟还有李薇薇居然已经玩到了一块儿去,温禧又一次成了孤家寡人。也许她做人真的很失败,温禧自嘲地想。

    只是温禧没有想到江洋会来找她。

    “温小姐,还记得我吧?”江洋笑眯眯地看着温禧。

    温禧保守地和他打了招呼,“江律师,您好。”

    “温小姐,您不需要这么把我放在心上的。”江洋笑起来眼睛下居然会生出几条短短的阴鹫纹来,温禧暗暗纳罕,据说只有做了好事积下阴德才会生出阴鹫纹,这个江洋,连口头便宜也要占,她只不过使用了敬词“您”,江洋就折腾出一句“把你放在心上”这种不着调的话来,也配叫好人?

    温禧也不搭腔,只问他,“江律师找我有什么事吗?”

    江洋这才敛容正色道,“我是受莫先生委托,来请您签财产赠与协议的。”

    温禧只觉得五雷轰顶,神魂俱是一震,“什么意思?”

    江洋看了看四周,“能不能找个地方坐下说。”

    两个人在外研社的小会议室坐了。江洋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档案袋,开始一条一条地念莫傅司送给她的股票、基金、房产和珠宝。

    温禧只看见江洋的嘴一张一合,却什么都听不清楚,他是在用这些打发她吗?原来她真的高估了自己在他心里面的位置,如果说他对她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他对她格外大方一些。甚至他对她的格外大方只是因为她格外穷些。

    “股票和基金不需要您操心,有专门的经理人替您打理,红利会定期转入您的银行账户里去。至于这几样名贵珠宝都存放在典瑞的保险箱里,您可以随时去取用。至于房产,莫先生说了,一套一百二十坪的精装公寓您可以过户给您的父母居住,另外还有一套八十坪的小高层样板房,因为离外研社很近,您可以自己住。钥匙和房产证都在这里。”

    “莫先生交待,他和您之间原本有一个约定,因为他要回莫斯科成婚,所以只得作废。为了不食言,他已经帮您申请下来了美国布朗大学、法国巴黎高等师范学院还有英国曼彻斯特大学的人文学院明年的研究生名额,这三所大学您可以任选其一。到时候您只要提供一份雅思或者托福的成绩证明即可,至于财力证明、申请表、自述信、推荐信等等,他都已经帮您弄好了。当然,如果您不想出国也可以,您可以在森木硕博连读,毕业后留校,或者就直接留在外研社工作。”停顿了一下,江洋笑得有些意味深长,“莫先生还送了您一条幼年萨摩耶,目前寄养在那套小高层样板房附近的宠物托管中心里。”

    她梦寐以求的出人头地,他信守承诺兑现给了她;她一直想养的萨摩耶,他也送给了她。温禧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他要回国成婚了吗?和那个叫阿佳妮娅的贵族小姐吗?还是另外一个世家千金?无论是谁,反正不会是她。难怪他不肯她留下孩子,他是怕她以孩子为借口去破坏他的联姻吗?他一向都是这么深谋远虑,自然不肯留下这个破绽。

    江洋知道莫傅司对女人一贯大方,但没有想到会大方成这样。在派出所看见温禧的那一刻,他便隐隐觉得这个女人在莫傅司心中是不一样的。可是再不一样又能如何,世家子弟,婚姻从来是由不得自己作主的。莫傅司还不是舍了她,奔前程去了。这么多的金钱财帛,足够她几辈子吃穿不愁,何况莫傅司还大手笔地给了她好前途,总归对她不薄。可是他没有在这个女人脸上看见哪怕一丝的欣喜和激动,反而像是要哭了。

    过了很久,他才听见一个飘忽的女声,“在哪里签字?”

    江洋将位置指给她看。莫傅司早已经签好了,字迹还是一如既往的潇洒劲瘦。她要签的位置就在他的名字之下,每一张纸都要签字,温禧签得手都酸了。

    江洋离开后,温禧一个人坐在会议室里,一直坐到了下班。直到整幢大楼的人基本都走光了,她才出了外研社。

    已经是秋天了。道旁的悬铃木金色的落叶四下飞舞,蔺川即将是一座鎏金城池。

    温禧糊里糊涂地坐上了出租车,又糊里糊涂地报出了龙宸花园这个地址。

    到了莫宅的铁艺雕花大门前,温禧看到工人们正进进出出,将蒙着画布的油画、家具、各种物什往车上搬。负责指挥的老管家看见温禧,表情有些复杂,隔着铁门和她说道,“温小姐,怎么不进来?”

    理智告诉温禧,她不应该进去,因为这里从此和她再无干系,可是两条腿还是不自觉地迈了进去。

    莫宅大厅里八十八头的枝形吊灯被拆卸成几部分,由工人抬着往车上的箱子里装。温禧看着吊灯下面的水晶穗子,神色怔愣。

    “温小姐,您保重。这是少爷让我给您的。”斯蒂文森从名片夹里拿出几张名片来,递到温禧手上。

    温禧机械地翻着,苏君俨、沈陆嘉、骆缜川、颜霁、商渊成……全是蔺川这块地皮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角色,名片样式都很简单,没有职位和头衔,只有住址、私人行动电话和宅电,显然是朋友圈子里交换用的。

    温禧不由捏紧了纯白的名片,秋天的太阳照得她有些目眩。

    半天,老管家才听见温禧干涩的声音,“请您帮我把这个还给他。顺便替我祝愿他的生意发展到其余八大星球上去。最后,谢谢他的慷慨。”

    是那张黑金卡,分文未动的黑金卡。

    温禧默默转身,一步一步朝着山下走去。有出租车司机停下来,问她要不要车,也有浪子,下流当风流,朝她吹口哨,大喊,“美女我载你一程?”

    她连头也不回,犹如双腿失控一般,只是固执地往前走,在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

    靠着两条腿,温禧从市郊走到了市中心。内衣被汗水濡湿,她却似全无知觉。

    神情恍惚地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面包店里传来馥郁的奶油香味,有飘渺的提琴曲传来,是电影《闻香识女人》里那首著名的探戈舞曲《只差一步》。此刻正值乐曲的□,音调抑扬顿挫里又带着如泣如诉的幽怨,温禧就这样呆呆地站在门口,听傻了一般,两行眼泪却无声地顺着脸颊蜿蜒而下。

    刚从面包店里出来的母子俩一眼就看见了呆立着的温禧,小男孩伸手拽了拽母亲的衣服下摆,奶声奶气地问道,“妈妈,这个漂亮姐姐哭了,她是不是想吃蛋糕啊?”

    母亲揉揉孩子的头,温柔的目光落在那个单薄的女子身上,人行道上的梧桐碎叶几乎淹没了她的脚踝,她却只是一个人低头站在人行道上,默默地流泪。

    应该是在为什么人伤心吧。悄悄叹了口气,年轻的母亲将手里的纸袋打开,将一盒热乎乎的蛋挞递到儿子手里,轻声说道,“去给那个姐姐送去。”

    小男孩重重地点点头,双手捧着装蛋挞的盒子走到温禧跟前,仰起头说道,“姐姐,送给你。不要哭了。妈妈说,吃东西的时候如果流眼泪就尝不出味道了。”

    温禧吸了吸鼻子,蹲□,颤巍巍地接过那个还散发着奶香味的盒子。

    小男孩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住眼泪扑簌扑簌直落的温禧,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伤悲,有些怯怯地问她,“姐姐,你怎么了?”

    温禧看着孩子纯真的小脸,只觉得心脏像被一刀又一刀地凌迟,这么年幼的孩子,哪里能懂得她的绝望。

    “谢谢你,小朋友。”只是六个字,温禧喉咙却哽了好几次才说完。

    小男孩甜甜一笑,脸颊居然有一个梨窝,“姐姐趁热吃哦。”说完便跑开了。

    温禧有些茫然地回过头去,只看见那个眉目婉转的年轻母亲牵着儿子的手朝她微微一笑,便离开了。

    街边转角处,一辆黑色加长林肯轿车里,莫傅司怔怔地望着那个清丽的身影,搁在膝盖上的手指关节处是骇人的惨白,他多想就这样推开车门,将她紧紧搂进怀里,再也不松开。

    可是,他不能,他没有这个资格。

    他是注定要下地狱的人,他不能让她陪葬。

    硬生生地逼迫自己收回视线,莫傅司冷冷地吩咐司机,“去机场。”

    音乐还在继续,小提琴的缠绵里带着口琴的跳跃,只差一步。

    他们之间也只差一步,一步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此章十分非常虐,请自行做好心理建设

    74极寒(2)

    温禧搬进那间样板房之前先去宠物托管中心领走了那条才六个月大的萨摩耶。出人意外的,店主居然是那个面包店前让儿子给她送蛋挞的年轻母亲。

    “真是有缘。”女子笑得温婉,一面把幼小的萨摩耶抱给她。

    狗很可爱,雪白的毛,微笑的脸,还有乌黑明亮的眼睛,看上去又聪明又神气。温禧紧紧抱着幼犬,小狗湿润的鼻子顿时咻咻地在她的脸和脖子附近闻起来。

    “上次谢谢您。”温禧向女子致谢。

    女子温柔的目光由幼犬身上转向温禧,“你好点了吗?”

    温禧笑得有些勉强。

    “这条纯种萨摩耶是一个皮肤很白,有一双灰色眼睛的英俊男人送到我店里来的。”女子觉得温禧也许会想听到这个消息,“他还在店里选了全套的饲养用品,从给小狗梳毛的梳子到狗咬胶一样不缺。”一面朝温禧递过去一个桶状包。

    温禧牙齿开始发颤,震震作响,“他,他还说了什么吗?”

    女子想了一会儿,“他问我一条萨摩耶大概可以活多久,会不会容易生病,我回答了之后他只说过些天会有人拿单据来领狗,便走了。”

    温禧抚摸着小犬身上的软毛,双目微微泛红,“谢谢您。”便快步离开了。

    只留下女店主一个人站在明晃晃的太阳下叹息。

    温禧带着狗搬进了样板房里。

    也许她真是一个没有出息的女人,莫傅司不要她了,但是他留给她的馈赠,她却照单全收,而没有断然拒绝,当场把那些法律合同撕个粉碎,或者扔掷到江洋的脸上,然后雄赳赳气昂昂地挺起胸脯,“帮我给你的委托人代句话,就说我不稀罕他的这些阿堵物。”他既然想要心安,她便给他心安。

    不过倘使这些让某些能干的女性知道,大概她又要被诟病成“掘金女郎”了吧。

    是啊,在旁人眼中,她始终是一个拿身体和他做交易的女人,和莫傅司之间也不过只是以物易物的买卖而已,如果说和别的“掘金女”相比,她有什么不一样的话,那就是她是个货真价实的笨蛋,在交易里连一颗心也赔了干净而已。

    秋意日侵夜蚀,愈演愈烈,但那个带着苦艾和香烟气味的怀抱里应该已经有了别的女人,温禧只能选择默默地多加一件御寒的外衣。

    在每个城市,都有很多和她遭遇相似的女人她们或是遇到官宦公子,或是碰上世家子弟,抑或是商贾名流,这些善于发现美的男人或真心或假意地和她们周旋一阵,然后挥一挥衣袖,重新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继续自己的人生。感情从来不会牵绊住他们的脚步。而女人们或是重拾河山,寻觅下家;或是洗净铅华,相夫教子。曾经的故事,曾经的荒唐慢慢变成睡梦里遥远而黯淡的背景。

    可是她不行。她爱莫傅司,爱到成瘾,难以戒断。

    他迫着她打掉孩子的时候,她有多恨他,便有多爱他。如果不爱他,她要拼死拼活留下那个孩子干什么?当标本吗?莫傅司对她来说,是她用生命供养的神祇,唯一的神祇,她把自己所有的爱、全部的灵魂和纯洁的身体当作祭品,放在了他的祭坛上,可是他却不要她了。

    她再也找不到他了。

    温禧抱着萨摩耶啜泣起来。小狗只是瞪着眼睛看着主人,吐出粉色的小舌头去舔她脸上的泪水。

    有笃笃的敲门声,声音里带着不耐。温禧揉了揉眼睛,暗暗奇怪,她从来不和周围的邻居来往,会是谁找她?

    从猫眼里瞄一眼,居然是万银凤。温禧一下子慌神了,不知道该不该开门。

    敲门声仍在继续,并且音量在加大,温禧在母亲的脸上看见了一种叫做有恃无恐的神情。

    她认命地开了门。

    万银凤裹挟着一股廉价的香水味风一样进来了,她眼睛将八十坪的房子里里外外瞧了个遍,嘴里一直发出吧叽吧叽的声音。

    幼小的狗冲着这入侵者汪汪大叫起来,万银凤睨一眼萨摩耶,骂了一句,“小畜牲,叫什么魂!”然后一屁股往沙发上一坐,利索地甩脱高跟鞋,翘起二郎腿,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女儿,“哟,连狗都养起来了,你这日子过得比过去的姨太太还滋润啊。”

    温禧眉头微蹙,“妈,你——”

    “别叫我妈,我当不起,你娘和老子蜷在里仁巷那个猪窝里捱苦受穷,你一个人过得跟王母娘娘似的,啧啧,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要不我来给你当老妈子,只求太太你赏口热饭吃?”万银凤朝着温禧冷笑连连。

    温禧痛苦地呜咽起来,莫傅司是还留给她一套房子,可是她无法告诉他们,一旦被这两个人知晓,他们就有本事让里仁巷里面的所有人都知道。温禧几乎可以想象她的父亲敞着衣服,拍着油肚皮告诉他的牌友,“有男人为了追我姑娘,送了一套大房子给我们,怎么,你不信,以后都上我家打牌去!”还有她的母亲,一定会假笑着告诉三姑六婆,“我的苦日子总算挨到头了,多亏找了个好女婿,还是我闺女命好,不像我,红颜薄命。”

    见女儿并不答话,万银凤眼睛珠子一转,“这房子是那个男人送的吧?他老婆回来了,所以把你安置在这里?”

    温禧擦了擦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母亲,“我们分手了。这房子是他给我的。”

    “亏你长了这么一张脸,连个男人都拴不住,就这么点大的房子就把你打发了,也忒抠门了吧?”万银凤声音一下子就高了八度,她穿上鞋,朝女儿步步逼近,“他当真就留了这么点东西给你,没有其他了?”

    温禧看着母亲贪婪的嘴脸,只觉得厌恶,让她从心底陡然生出一种恶意来,“有,他还给了我好几处别墅商铺什么的。”果然,万银凤的瞳仁一下子热切地放大了。

    “但是我没要。”温禧淡淡地添上一句。

    “你!”万银凤简直恨不得抡她两个耳光,“你脑子被驴踢了还是被门夹了,装什么三贞九烈,等着谁给你立牌坊不成?我告诉你,别跟男人谈什么真爱不真爱的,抓在手里的钞票才是正经,简直白念这么多年书了你!成天清高个什么劲儿,假撇清!”大概是气坏了,万银凤一番话说得跟发子弹似的,唾沫星子直溅到温禧脸上。

    萨摩耶觉得主人受到了威胁,弓起小身子,龇着白牙朝万银凤的脚扑了上来。

    “哎哟,这小畜牲!”万银凤怪叫一声,踢了小狗一脚。

    “小狼!”温禧心疼地抱起小狗,这是莫傅司留给她的唯一有生命的东西,她几乎把它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对待。

    小狼舔了舔温禧的手,又用脑袋蹭了蹭她。

    “我现在实习了,以后每个月我会给你们八百块钱,只求您别来这里找我了。”温禧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

    万银凤却想歪了,“你还没和那个男人分掉对不对,行行,只要你别再像原来那样犯糊涂,我保证不会打搅你们的好事。”

    “我说过了,我们已经结束了。”温禧在心底惨笑,她的母亲,就这么热切地希望她步上她的后尘吗?

    “唉呀,我的小姑奶奶,有什么好赌气的,男人都是这样,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他肯定是最近忙着敷衍家里的大老婆,才没空过来的,你有了这个地方,他还不上你这儿来了?何况说起这相貌身材,有几个女人能比得过你?只要你肚子争气,早日替他生个儿子来,将来分家产总短不了你们母子两个的一份。”万银凤殷勤地指点着温禧。

    温禧浑身像打摆子一般地抖起来,她朝母亲吼起来,“够了,你说够了没有?我没用,拴不住男人,他是外国人,回去和名门闺秀结婚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就给了我这么一套房子,其他什么都没有!”

    “当真?”万银凤脑子里一直记着卧室床上的两只枕头。

    “你爱信不信。”

    万银凤脸色变了几遍,“既然这样,把这房子卖了,变成现钱。”

    “这是我的房子,凭什么要由你做主,我不卖!”

    万银凤冷哼了一声,“凭什么?凭我是你老娘!凭我十月怀胎把你生下来!难不成你一个人享清福,我倒要在那鬼地方受罪?你想得倒美!”

    门铃声响起,随后又传来礼貌的敲击声。

    万银凤一下子噤了声。

    温禧开了门,门外是一个气质高贵的中年美妇,手里抱着一束花,身旁站着一个年轻的男人,温禧认识,是商渊成。

    “商医生?”

    “温小姐,冒昧打搅了。”商渊成比在医院遇见时明显瘦了很多。

    想起母亲还在客厅,温禧私心里不愿意其他人看到她,但是上门是客,将客人晾在外面是不礼貌的。她只得请二人进了屋。

    “这位是?”商渊成看着客厅里站着的女人,四十来岁的样子,打扮得妖妖娆娆,一看就不像正经人。

    “渊成。”中年美妇按了按儿子的手,朝温禧和煦一笑,“温小姐,既然你这会儿有客人,我们可以先回避一下。”

    “没事没事,不用回避,我是她妈。”万银凤一双眼睛像害了馋痨似地在商母脖子上的御木本珍珠项链上瞧来瞧去,看得温禧只觉得羞愧欲死。

    商母却似乎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温禧。

    “您先回去吧。”温禧给万银凤下了逐客令。

    “这是我家,我凭什么走?”万银凤心知今日出去了,以后估计就别指望再进来,索性坐了下来,一条腿干脆利落地架在另外一条腿上,脚尖上的红色高跟鞋跟着一荡一荡。

    商渊成双目喷火,“这是我哥送给温禧的房子,什么时候成了你家了?”

    75极寒(3)

    温禧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莫傅司是商渊成的哥哥?可是二人长得并不想像。那么,他身畔这位就是莫傅司的母亲了?定睛细看,二人还真有些像。莫母身材高挑,穿着一件珠灰色的的旗袍,身材宛如少妇一般婀娜,外面罩着一件克什米尔羊绒披肩,即使已经不年轻了,仍然可以看出她当年的绝代风姿。也许是学艺术的缘故,她身上有着一种迷人的梦幻般的气质。

    “既然是给我女儿的,我是她妈,难道不能住吗?”万银凤扭着腰从沙发上起了身。

    “妈——”温禧痛苦地出了声,她实在不愿意在莫傅司的母亲面前颜面扫地。

    女儿痛不欲生的表情狠狠戳痛了万银凤,“好啊,你有本事了,出息了,就连爹娘也不要了,狗还不嫌家贫呢,你就是一只白眼狼!”啐了温禧一口,万银凤恶毒地说道,“你未来的婆婆来瞧你了,你就拍她的马屁吧,看她会不会把你扶正了做大少奶奶。”说罢气鼓鼓地摔门出去了。

    温禧指甲掐进了掌心里去,她强颜朝客人笑了笑,“让你们见笑了,请坐吧,我去给你们倒水。”

    莫傅司的母亲却将手里的花放在茶几之上,伸手抱住温禧,“可怜的孩子,你受苦了。”

    她语气温柔,温禧强行忍住的眼泪再也憋不住,在眼眶里打了个转,便顺着脸颊流下来。

    傅安娜也在心底叹息,第一眼看见温禧,她便在这个女孩身上见到了一种被生活殴打过、驯化过的印戳,只有过早知道黑暗的含义,在黑暗里苦苦挣扎的人身上才有的东西。也许就是这个黑沉沉的东西,让她和自己的大儿子走到了一起。

    “你们聊吧。我去外面吸烟。”商渊成丢下一句话便出去了。

    在沙发上坐下后,傅安娜将那束包裹着玻璃纱纸的青紫色的花递给了温禧,“送给你的。”

    “泡桐花?”温禧有些吃惊,现在已经是十月了,居然还会有泡桐花?不过转念一想,颜霁颜大少曾经为了追求一个姓郁的女孩子而从阿姆斯特丹空运了1000枝郁金香,深秋时节有泡桐花实在不算什么。只是看到泡桐喇叭状的花骨朵,她便不由自主地想起几个月前和他在森木那条小径上散步的情景,那天她其实向他隐瞒了那条小路的名字,那条小径被森木的学生唤作“情人径”。

    傅安娜点点头,“是泡桐花,因为我个人很喜欢泡桐,外子又是研究生物的,所以在家里种了不少泡桐树。”还有一句话,她咽了下去,没有告诉温禧。

    泡桐花的花语是——永恒的守候和期待你的爱。

    “我叫傅安娜,是莫傅司的母亲。你可能不清楚,傅司和渊成是同母异父的兄弟。”紧接着她又哀伤地一笑,“我是一个失败的母亲。对不起我的大儿子。也对不起我的小儿子。”

    “夫人,您——”温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傅司是我在圣彼得堡留学时候生的,我知道你跟他去过庄园,他的父亲维克托你也见过。我和维克托相爱的时候才二十岁,完全是个充满幻想的小姑娘。我不知道他是费奥多罗夫家族的儿子,只知道他是一个充满男性魅力的爱人。后来他被家族招回了莫斯科,他要我等他。我是学油画的,经常会参加一些沙龙和派对,有一次,我遇到一个从莫斯科过来的艺术家,从他嘴里无意之中知道维克托其实早已经结婚了,还有了儿子,最近他在妻子家族的帮助下得到了公爵的爵位。这一切对我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可是偏偏在那个时候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是个基督徒,自然不可能打掉孩子,只得暂时停止了学业,直到傅司出生。因为他出生在冬天,所以我给他取名叫莫洛斯,俄语里是寒冷的意思。其实他十二岁之前的中文名字都叫作傅司。”

    “我听说了很多维克托的事,他是怎么心狠手辣将自己的兄弟杀害,又是怎么将扶持他上位的岳父的产业吞并,逼迫对方自杀,他的妻子也为此一病不起。我吓坏了,觉得我爱上的根本就是一个恶魔。我怕他来夺走傅司,只得带着傅司在俄国四处迁徙,从来不敢在任何地方多待。他是个很特别的孩子,异常聪明,记忆力特别好,还有不同常人的语言天赋。可是那个时候,我却将自己学业荒废怪罪在他身上,经常一整天都不和他说一句话。”傅安娜的脸上流露出悔恨的神色。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简直到了孤僻的地步。他有一双和他父亲肖似的灰眼睛,每次看见他,我都会觉得恐惧,你不知道,混血的男孩子,身上始终有种阴郁的气质,而傅司,因为从小没有玩伴,更是阴沉得吓人。我觉得难以面对他,恶性循环,他变得越来越阴冷。我觉得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提心吊胆、东躲西藏的日子,带着他偷渡回了国。”

    “但是,维克托居然亲自带人追到了过来。他就是个魔鬼,他逼着我跟他回去,做他的情妇。结果是十二岁的傅司站出来,挡在我前面,跟维克托说,你是要一个心已经不在你身上的情妇,还是要一个出色的儿子。”傅安娜双手捂脸,声音有些哽咽,“维克托似乎觉得他很有趣,说了一句,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个出色法,就把他带走了。”

    “我用自己儿子的幸福换来了自由。你说,我是不是全天下最糟糕的母亲?”傅安娜开始无声地流泪。

    温禧只觉得心脏又被什么攫住了,她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去指责她什么,但是情感上,她不能接受有人这样对待莫傅司。

    “我不知道他后来到底是怎么走过来的,我只知道,从他选择跟维克托回了莫斯科,他就踏上了一条注定不会幸福的路。你说,他会不会恨我?”

    温禧看住傅安娜,轻声说道,“夫人,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从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他始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傅安娜眼神有些空洞,“是啊,他从来都是一个心狠的孩子,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温禧垂眸不语。在她心里,莫傅司始终是天才一般的人物,但是也许就像那句有些粗俗的话——所有牛逼的人都有一个苦逼的童年。天才都是一些被上帝选中的人,上帝给了你才华,给了你卓尔不凡,必然会拿去你世俗的圆满。

    而像她这种爱上天才的普通人,更加可怜。天才都是有翅膀的,而平凡渺小如她,注定只能跟在他的身后踉踉跄跄,卑微而羞怯。何况莫傅司的才华仿佛是寄居在他**上的异质毒瘤,和他本人一样的邪恶与冷酷。对他的爱,会吸吮干净她所有的感情和生命力,从此以后,她再也无法成为一个幸福而快乐的人。

    “夫人,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我是跟过他一段时日,但是现在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了。他对我不薄,没有亏欠过我什么,我很感激他。”温禧垂着眼睫,低声说道。

    傅安娜优雅的脸上满是痛楚,双手痉挛似地交握在一起,“我知道你在怨他。他逼着你打掉了孩子,你觉得傅司对你根本没有感情。但是你要晓得,他其实是——”

    “夫人。”温禧有些激动地打断了傅安娜的下言,她脸上还带着苦笑的表情,“您真的不必和我说这些,我和他之间,是不会有什么可能的了。我承认我爱他,胜过爱我自己的生命,但是他就像一块坚冰,您能够让一块坚冰燃烧起来吗?”

    “冰块是不能燃烧,但是它能融化,可是温禧你要知道,冰块一旦融化了,它自然就消失不见了。”傅安娜这句话说得有些意味深长。

    因为他被她融化了,所以他才会离开她?这样荒唐的逻辑,温禧有些哭笑不得。

    “你不知道,他有严重的药物依赖,还是渊成无意中发现的,他抽的香烟都是特制的,里面除了烟草,还有大麻。他的失眠症。”说到这里,傅安娜的情绪似乎到了崩溃的极点,这个美丽优雅的女人失态地痛哭起来,把温禧吓了一跳。

    原本在门外的商渊成似乎听见了动静,迅速推门进来了,他一面扶住母亲,一面请温禧从傅安娜的手袋里拿出了一个葫芦状的瓷瓶,温禧认出那是速效救心丸。

    “请倒四粒给我。”

    温禧依言做了。

    傅安娜将药丸含服之后,脸色才慢慢缓了过来。

    “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借温小姐你的卧室给我母亲躺一躺吗?”

    “当然可以。”

    扶傅安娜躺下之后,商渊成郑重其事地开了口,“温小姐,我有话和你说。”

    两个人站在阳台上,沉默了半天,商渊成才低低地说道,“莫傅司有很严重的失眠症,你知道吧?”

    温禧觉得脊背上的汗毛有些发竖,某种不妙的感觉让她带上了颤音,“我知道,他,他没事吧?”

    “我是学医的,主攻神经内科和脑科两块,有一种家族性失眠症,是一种非常罕见的脑退化疾病,具体病因是朊蛋白基因变异,目前临床上无特效治疗,预后非常差,就已知病例来看,无一例外,均告死亡。所以这个病在医学上被称为致死性家族性失眠症(fatalfamilialinsomnia),简称ffi,是一种遗传疾病。”

    温禧身子晃了晃,牙关战栗,“你说这些干什么?”

    “我的博士生导师是美国哈佛大学生命科学院病毒学重点实验室的主任,半个月前他六十岁生日,我回了一趟美国,在他的实验室里,我看见了一份病历,是莫傅司的。”

    温禧脸上的血色立时退个干净,她朝商渊成尖叫起来,“你胡说,不会的,不会的,他不会有事的。”身体却一直筛糠似地抖个不停。

    商渊成怕她晕过去,“你先听我说,他的失眠症还没有完全确诊,这份病历还是八年前的,也就是莫傅司22岁那一年检查的,是他还在哥伦比亚大学念书时检查的。我的导师早年一直在哥伦比亚医学院,后来才到了哈佛。”

    “他的中枢神经内确实潜伏着一种疑似朊毒体的病毒,他的失眠症可能就和这个病毒离不开关系。不过因为朊毒体可以经注射或外科手术途径进入人体,所以他到底是自身携带家族性人朊病毒,还是后天感染,还要对他父系的亲属进行检查。”

    “你刚才说这个病可能会遗传?”温禧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

    “对,如果确定他体内是朊病毒,是会遗传给下一代的。而且我可以告诉你,两个多月前,也就是莫傅司带你去医院做手术的那天晚上,他曾经打了越洋电话给我的导师,详细询问了这种病毒遗传的概率,我觉得有你有知道实情的权利。”

    温禧浑身一震,是因为这样,他才逼迫她把孩子拿掉的吗?一定是的。

    “傅司——”温禧喃喃自语一般喊着莫傅司的名字,她神态哀伤,泪水恣肆地淌了一脸。

    傅安娜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她扶着墙,眼神悲悯地看着温禧,“他太能忍了,我们都被他瞒住了。我简直不敢想象,他从22岁就知道这个消息,这么些年是怎么熬下来的。我可怜的孩子。你们没有失眠过,不知道长期睡不着觉是什么感觉,当年他离开我,跟他父亲走的时候,整整半年我每天都睡不着,简直快疯了,脑子里的神经就像被人扯着,太痛苦了。”

    “我要去找他,请你们帮我。”温禧擦了擦眼泪,坚定地望着眼前的母子。

    “他在俄国的势力很大,我们目前也找不到他。”商渊成有些无奈,“你知道莫傅司的个性,他若是不想见一个人,你这辈子都见不着他。”

    76极寒(4)

    俄罗斯已经是冬天了。

    莫傅司站在窗前,看着远处皑皑的白雪,手里拿着油画笔。

    “stephen,你在英伦长大,一定没有看过这么大的雪吧?”莫傅司缓缓踱到油画架前,揭开画布。

    亚麻布上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子蹲着身子,仰着头,下颌是绝美的弧线,她粉色的唇微微撅着,在柠檬黄的光线下一如初绽的花骨朵儿,几乎可以看见那丝绒一般的光泽。一蓬雪白的蒲公英正纷纷扬扬地离开了花头,在半空中悬浮、飞舞。她的身后是高大的胡桃树,翠绿的叶子闪烁着油润的光芒。女子乌黑的发丝有些零乱地沾在颊畔,裙摆也沾了一点湿泥,但却丝毫无损她的美,反而让人感觉到一种扑面而来的清新和美丽,仿佛她是落入林间的精灵。最妙的是画家然将阳光筛过胡桃树的枝丫的缝隙所透射到女子身上的细碎的光斑都勾勒了出来。

    莫傅司却似乎仍不满意,笔尖在调色盘上沾了一点银朱,轻轻点在女子的唇上。

    但很快他又用刮刀刮掉了。

    重新拿起玫瑰红的颜料粉,倒在玻璃板上,莫傅司慢慢地往玫瑰色的粉末里倒入亚麻仁油。他雪白的右手握住调色刀,在玻璃板上耐心地进行圆周运动,直到调和出适当的浓稠度。油画颜料里所含的化学成分使得他捂住口鼻发出一阵呛咳。

    “少爷,我求您,不要再画了,医生说了,您的身体会受不住的。”老管家满脸忧色。

    “stephen,你真是啰嗦。你少爷我长命百岁,死不了。”莫傅司下意识地接口,却忽然顿住,这句话,由现在的他说出来,真是十足的冷笑话。

    莫傅司看了看窗外,灰色的眼眸黯了黯,“我怕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老管家指着墙角一幅又一幅的油画,语气沉痛,“温小姐,每一幅画都是温小姐,既然您这么放不下她,为什么不告诉她真相,谁都看得出来,温小姐爱您爱到了骨子里。少爷,告诉温禧小姐吧,不要让她恨您。”

    莫傅司古怪地一笑,“告诉她,告诉她什么?告诉她她爱的是一个注定要下地狱的人?一个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死掉的活死人?你不觉得这种言情剧里的深情男主形象从来都不适合本少爷我吗?”

    “少爷,上帝会保佑您的。您不会有事的。”老管家神态哀伤,“您又何必如此自苦。”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莫傅司眼尾一扬,自嘲道,“你们很多人都觉得我会泡女人,事实上我真正的泡妞水平还停留在小学男生的水平上,他们会用欺负的方法来达到接近小女生的目的,而我,除了毒舌和调侃,对她,我不会第二种示好方式。”

    是啊,他的柔情纵是满腔满怀,亦是从来只在肺腑,不在眉目。在感情里,他就是个永远修不满学分的笨蛋。

    有恭敬的敲门声响起。

    “进来。”

    一个黑衣男青年快步进了内室,他头发和肩膀上还覆盖着薄薄的一层雪,遇到暖气,迅速融化为水珠。管家先生递过去一块干毛巾,黑衣青年有些局促地用俄语说了一声“谢谢”。

    也许是感受到了屋内的暖意,一只褐色的蛾忽然从青年衣服的皱褶里飞出,跌跌撞撞地向莫傅司所站的方向飞去,它大概被冻坏了,飞得滞重而吃力,扑腾了两下便停歇在了画架上。

    老管家知道莫傅司爱洁成癖,迅速上前,打算将这只飞蛾人道毁灭。莫傅司却伸手拦住了他。

    “留着它吧。”莫傅司出神地看着那鳞翅已经破损的蛾,“据说每一只飞蛾都是一个死去的灵魂。”他又转脸看了看窗外纷纷洋洋的大雪,唇畔浮出一丝淡笑,“希望我死了之后不会像它这么丑。”他的脸被窗外的雪光反射着,显得更加苍白。他英俊异常的脸上明明是在微笑,那笑容却让人感觉到无可抑制的伤悲,看得老管家只觉得悲从中来,他痛楚地唤了一声“少爷”,却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莫傅司却丢下手里的油画笔,朝一身黑衣的手下问道,“班,马克西姆果真逃出去了?”

    “恩,不过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剪开了他刹车的油管,连手刹线也一起破坏了,只要他发动了这辆车,必死无疑。//.//”

    莫傅司满意地点头,“很好。那我们就去会一会老东西吧,他在家主的位子上已经坐得太久了。”

    老管家叹了口气,拿来了羊绒大衣和围巾,莫傅司直接在马甲背心上罩上大衣,将灰色的围巾挂在脖子上,又戴上黑色的小羊皮手套。在班的护卫下坐进了轿车当中。

    费奥多罗夫庄园在冬天总是显得格外岑寂。雪覆盖满了小径,偶尔有几根黄色的枯草从雪里冒出来头来,在冷风里瑟瑟发抖。

    莫傅司视线触及青铜镀金的大门上悬挂着的那枚巨大的盾形的纹章——一条双头蛇缠绕在一根权杖上,唇角凉薄地一勾。

    班早已经为他推开大门,侧身等他通过。

    莫傅司迈开长腿,向大厅走去。

    管家指挥着仆役,正在收拾一片狼藉的大厅。看见莫傅司,他谦卑地弯下腰,“少爷,大公在楼上的房。”视线触及了紧紧跟随在莫傅司身后的黑衣男子,管家脸上显现出为难的神色,“少爷,您知道大公的规矩,他不肯闲杂人等……”

    “他的这条规矩可以改改了。”莫傅司摘下手套,笑得很张狂,抬脚上了楼梯,班依旧跟在后面。

    径直推开房沉重的嵌金桃花心木门,班像影子一样站在莫傅司身后,他的右手一直放在腰眼上,但凡玩枪的人都知道,这是随时准备拔枪射击的姿势。

    有家庭医生正在给老公爵处理左臂上的伤口,一旁的托盘里放着一枚子弹。看见儿子,他有些不悦地开了口,“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莫傅司懒洋洋地坐在和他正对的沙发上,“有一段日子了。”

    维克托顿时心里一凉,他的势力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连他都被蒙在鼓里。

    “收购鼎言的事情你处理得很不错,明天就跟我去董事会吧,我会正式将你引荐给所有董事会成员。”维克托挥挥手,示意医生出去。

    “马克西姆逃掉了?”莫傅司并不接话,而是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正一下又一下地按着打火石,小簇的火焰如蛇信一般时吐时缩,他的脸隐在火焰之后显得有些诡异。

    “逆子无情,甚于蛇蝎。”老公爵重重地叹了口气。

    莫傅司笑得意味深长,“父亲,从您嘴里说出李尔王的台词,可不是吉兆啊。”

    维克托颊畔的肌肉跳了两下。

    空气一时有些凝固住了,老公爵坐在高背椅上,身后是两个黑衣大汉,正虎视眈眈地看着沙发上脸色苍白的年轻继承人,以及他身侧高瘦的杀手。莫傅司却依旧是一脸的轻松散漫,不停地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

    管家叩了两下门,得到允许后进来了。看到房内的阵势,管家弓了弓背,将一个信封递给了维克托。

    维克托脸上的肌肉又抽动了几下,慢慢拆开了信封。

    里面是一支沾血的手机,还有几张照片,照片上的男人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老公爵闭了闭眼睛,马克西姆死了,他一直苦心经营的制衡彻底瘫痪。

    “马克西姆死了,出车祸死了。”半晌,维克托才缓缓说道,双目一直紧锁莫傅司。

    “噢。”莫傅司笑吟吟地看向父亲,“是我派人做的。”

    维克托原本搁在扶手上的双手慢慢收紧,中指上巨大的红宝石戒指像一颗凝固的大血珠。

    “他射伤了您,叛出家族,还留着他做什么,再说,您用他制约了我这么多年,也该够了吧?”莫傅司笑得云淡风轻。

    维克托强行抑制住心底的恼怒,低下头去看那支带血的手机。

    屏幕上始终有音频文件在跳,维克托狐疑地按下播放键,沙沙沙的杂音里很快出现一个疯狂的男音,“莫洛斯你这个狗杂种,你以为你赢了吗?还记得被你掐死的老六加夫留沙吗?你咬断了他的喉管,哈哈哈,他最喜欢吃什么你还记得吗?牛骨汤,那些牛骨都是携带朊毒体的病牛,哈哈,你却喝了他的血,我后来才知道朊毒体然可以通过血液传播,重新找宿主,这么多年睡不着觉的滋味不好受吧,哈哈,我死了,你也活不了,哈哈……”

    后面已经听不清楚了,只有刺耳的狂笑声,维克托手一抖,手机摔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原本一直面无表情的班也震惊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莫傅司。

    唯独莫傅司还是一脸波澜不惊的神色,收起打火机,他起了身,淡淡道,“父亲何以如此惊讶,这不正是您教导我们的吗?在我们这个家庭,只有真正的强者才能活下来。可惜七年前我就知道了,所以他马克西姆非死不可。”

    慢条斯理地戴上手套,莫傅司笑了笑,“对了,父亲,那家一直和我们争着收购鼎言的海外公司其实是我授意的,现在国内国外费氏传媒百分之五十六的股权都在我手上,所以什么引荐不引荐的,我看已经没有必要了,我就是您的传媒帝国里的最大股东。”说完,他扬长而去。

    维克托第一次像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一般无力地瘫坐在高背椅上。

    他果然养了一群好儿子。

    离开庄园时,素来寡言的班忍不住开了口,“莫先生,那个什么朊毒体当真不好治吗?”

    莫傅司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香烟盒,抽出一根细长的香烟来,点燃叼在嘴里。

    “是。”

    “斯蒂文森先生吩咐我不能再让你抽烟了。”忠心耿耿的属下第一次提出了反对意见,“您应该珍惜自己的身体。”

    莫傅司不以为意地一笑,“我病得太久,随时都可能死去,你说我还如何珍惜自己的身体,横竖都是短寿,太过看重只会愈发难以割舍这具残躯病体,徒增烦恼而已,还是得一日快活便快活过一日罢了。”

    “我不相信,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您不会有事的。”年轻的属下语气很坚持。

    “理想主义是年轻人最后的奢侈。”莫傅司笑着摇摇头,但很快的,他嘴角的笑意就隐没了。这话他也对另外一个人说过。那个时候,他也是坐在车里,一本正经地教她如何钓着一个有利用价值的男人,让对方想吞饵,又吞不掉。

    真是讽刺。其实也许在那个时候,他便动了心了吧。爱一个人,往往才会觉得那个人又笨又弱小,进而怜惜疼爱。其实有时候他也弄不清楚她到底是聪明还是笨,很多女人讨他的欢心,非常有技巧,虽然痕迹太重,但还是能让他觉得舒适和愉悦;她从来不用技巧对他,只凭本心,脸皮又薄,还始终有太多多余的自尊心,不够有情趣,但却只有她一个人住进了他的心里去。

    回到医院时,莫傅司刚迈出电梯,一个穿着白色护士服的年轻女孩子有些莽撞地撞上了他的胸膛。

    “天,谁的胸脯这么硬?”女孩一面揉着鼻子,一面抬起了头,然是亚裔。

    班已经飞快地闪身站到莫傅司面前,黑眸里闪着警戒的光芒。

    女孩有些受惊地往后退了一步,像兔子。

    莫傅司却从班的身侧跨了出来,盯住女孩的脸,慢吞吞地用中文说道,“你撞到了我,还没有道歉。”

    辜芙怔怔地看着眼前高瘦的男人,他穿着黑色的羊绒大衣,敞开衣襟,雪白的衬衣外面罩着深灰色的修身马甲,烟灰色的围巾给他冷峻的五官添上了一丝柔和。她脸微微一红,“对不起。”

    男人微微颔首,唇角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他深灰色的眸子安静而专注地看她一眼,翩然走开。

    辜芙摸了摸自己的心脏,天,简直像要跳出来一样。一向对帅哥免疫的心脏啊,今天你怎么能失控成这样。

    她很快辗转打听到了这个异常英俊的男人住在这家莫斯科顶尖的私人医院最豪华的房间里,但是没有人知道他得了什么病,也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然后,辜芙以一支倩碧口红外加一支雅诗兰黛眼霜的代价从同事那里换来了一次去他的病房里做清洁的机会。

    那个年轻的保镖门神一般守在病房门口,看见换了人,上前一步,挡住她,用俄语冷冷地说道,“以前不是你。”

    “难道不可以换人吗?”辜芙一脸无辜地仰头看着班。

    莫傅司听见动静,用画布将未完成的油画遮上,拉开了房门。

    他显然认出了辜芙,有些意外,“是你?”

    “同事有事,和我换班。”辜芙知道自己用了一个相当拙劣的借口,脸颊有些泛红。

    但莫傅司并没有拆穿她,他只是沉默地转了身,“进来吧。”

    辜芙朝班做了个鬼脸,快步进了病房。

    刚进去,她就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哪里是病房,说是总统套房都不为过。

    房间里摆着许多大小不一的油画框,但通通都蒙着画布。

    “你是画家?”辜芙问道。

    靠在贵妃塌上的莫傅司淡淡地回答道,“不是。”

    “我也觉得你不像,那些搞艺术的男人都喜欢把自己折腾得像捡破烂的。”她撇撇嘴。

    男人似乎笑了一下,没有出声。

    房间其实没有什么好打扫的,辜芙开了吸尘器,在地毯上吸来吸去,眼睛的余光却一直在偷偷地瞄着莫傅司。

    “你是这里的护士?”莫傅司忽然问道。

    “不,我是莫斯科大学医学院的学生,在这里兼职的。”

    莫傅司“嗯”了一声。

    “你看过《神雕侠侣》吗?”辜芙灵动的眼珠骨碌一转。

    莫傅司摇头,“小说?我从不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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