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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司溟        书名:温度        类型:高辣文       直达底部↓       返回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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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9奇寒(2)

    温禧回到家时,发现房顶上的油毛毡已经被风刮得掉在地上。叹了口气,她摸出钥匙,开了家门。

    屋子里气味有些难闻,温禧头一件事便是开了窗户通风。方桌上还丢着吃了一半的稀饭,装酱菜的玻璃瓶身上难看的污渍,因为盖子没旋紧,有绿头苍蝇在围绕着直打转,发出难听的嗡嗡声。温禧无奈地旋紧瓶盖,又从厨房里拿出抹布,将酱菜瓶身擦干净,这才收进冰箱里去。

    将碗盘泡进水里,洗干净后,温禧又用干毛巾吸干水渍,逐一收进碗橱里。从塑料袋里取出一只洋葱,用水浸了。温禧掀开花布门帘,进了里屋。

    她和父母的床之间只用一块蓝色花布拉了一道帘幕,算作分隔。大床下到处都是花生米红色的衣子,床头柜上也有。她认命地拿来了簸箕和扫帚,将房间打扫干净,这才坐到了自己的小床上,呆呆地看着花布上一朵白色的小花。

    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哪里还有半分白天的样子。房间里也黑黢黢的。桌上放着一盏台灯,绿玉色的灯罩已经有些发暗。

    “啪”的一下,温禧按下了台灯按钮,暖橘色的光线柔柔地撒开来。半晌,她才颤抖着把手贴上了自己的小腹,温热的皮肤下居然已经有了一个胚胎。她很想告诉莫傅司,她怀孕了,怀了他的孩子。可是她不敢,她怕他会冷酷地叫她拿掉这个孩子。

    难道她这么想生下这个孩子吗?温禧惊悚地发现,打从发觉自己怀孕了之后,她压根就没有动过要流掉这个孩子的脑筋,她甚至忘记了自己还在念书,根本不适合在此时怀孕。

    不知道从哪里飞进来一只褐色的蛾,正对着灯罩一次次又一次发起徒劳的扑腾。

    飞蛾扑火,人人皆笑飞蛾痴傻,却忘了在飞蛾眼中,那不是会让它灰飞烟灭的烈焰,而是一个华美盛大的世界。

    她对莫傅司,不也是一样吗。

    飞蛾的一只翅膀已经被灯泡灼伤,温禧再也看不下去,熄灭了台灯。失去光焰的飞蛾茫然转了两圈,停歇在绿玉色的灯罩上,似在汲取那最后的微热。

    她可以熄灯救这飞蛾一命,谁又能救她一命?

    她对莫傅司的感情,就像吸毒,不健康,却戒不掉。

    脑袋里乱糟糟的,温禧决定给自己找点事做。她起身去了厨房。

    紫红色的洋葱外皮已经被水泡得软了,很容易就去除干净。温禧开始顺着纹理剥洋葱,刺激性的气味让她胸口冰凉,仿佛突然空了一块,混浊的呕吐感从胃袋底部直涌上喉头,她咬紧牙关,居然也可以顶住.然而眼睛却被熏得发痒,泪水从眼皮下不断渗出。一整个洋葱很快便被剥得七零八落,温禧又拿出砧板和刀,将洋葱剁碎。

    万银凤回来时就听见菜刀和砧板接触发出的闷声,她倚在门框上,冷眼看着女儿机械地将一整个洋葱切成碎泥,然后装进玻璃瓶里。

    从手包里抠出一小袋奶油瓜子,万银凤一面嗑瓜子,猩红的嘴唇皮一翻,雪白的瓜子肉被卷进肚子里,瓜子壳便唾沫似地被吐到地上。

    “你这是干吗?”万银凤又吐出一个瓜子壳儿。

    “偏方。”温禧不愿意去看母亲那张画着可怕浓妆的脸。

    万银凤眼睛朝天一翻,“听你爸说,你那个男人挺威风的,我看你与其花时间鼓捣这些,不如想办法让你的肚皮争点气,要是一举生个儿子,这辈子就不用愁了。”说完她又朝女儿走进了些,鬼鬼祟祟地补上一句,“你们做的时候,我教你啊,在小腰下垫个枕头,保管——”

    “够了!”温禧一张脸憋得通红,抓起玻璃瓶,往挎包里一塞,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万银凤扭了下腰,朝着温禧的背影骂道,“等你被甩了,看你往哪里哭去!还是捞钱是正经。”

    温禧垂着头往巷子口走去,天空布满乌云,风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黄豆大小的雨点落在她的脸上,凉的,像泪。

    白色的宾利欧陆gt在一片浓浊的灰色里越发显眼,温禧吃惊地停住脚步,眼睁睁地看着白衣黑裤的莫傅司从车里跨出来,定定地望向她所在的方向。

    天上乌云翻滚,像一口铁锅倒扣在头上,而莫傅司就是这天地间唯一的亮色,他站在那里,俨然天神下凡。温禧呆呆地看着他,像傻了一样。

    莫傅司却迈开大步,往温禧站立的地方走去。

    见她双目无神,莫傅司不由蹙眉,低下头询问道,“怎么了?”

    温禧这才找回视线的焦点,她吸了吸鼻子,摇摇头,“你怎么来了?”

    莫傅司不作答,只是从背后护住温禧,催促道,“先上车,要下雨了。”

    刚关上车门,雨势陡然大起来,天空像被撕了一道豁口,雨水哗啦哗啦直往下落。两个人坐在车厢内,默然无语。

    温禧扭头看着车窗外,车窗玻璃上有雾气,她慢慢地伸出指尖,无聊地在玻璃上划起来,刚划了一个草字头便打住了,难道她潜意识里也要写他的名字吗?指腹按在玻璃上,温禧将她乱画的线条通通涂抹了个干净。

    “吃过饭了吗?”莫傅司问。

    “吃过了。”温禧撒谎道,一来她全无胃口,二来她更怕自己会在他面前吐出来。

    “家里出什么事了?”莫傅司双眸锁牢温禧。

    温禧笑得有些勉强,“没什么大事。”

    莫傅司当她不愿意说,也不勉强,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未来比过去更重要。”说完便发动了汽车。

    路上积水,车辆经过,有白烂的浪花翻腾。雨水像白金箭簇,歪歪斜斜地射在马路上。

    莫傅司一直开车送她到外研社的门口。

    “进去吧。”

    温禧却忽然拉开跨包,将装在玻璃瓶里的洋葱拿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递给莫傅司。

    “这是什么?”莫傅司有些狐疑地接过来。

    “里面是捣烂的洋葱,晚上睡觉前闻一会儿,可以治疗失眠。”

    莫傅司垂眸看了看瓶子里紫紫白白的洋葱,表情有些复杂。半天,才把瓶子放在搁板上,伸手搂住正欲下车的温禧,将她一把扯进自己的怀里。

    温禧下意识地偏了偏脸,莫傅司扳过她的脸,吻上了她的唇。他吻得有些急,舌尖刚一顶开温禧的齿关便长驱直入,灵巧的舌头追逐并挑逗着温禧的舌头。温禧呼吸一下子就乱了。仿佛两条鱼在水底相遇,轻轻触一下唇,又各自退开,然后再一次触碰,战栗的水泡从水底幽幽升起。

    许久,莫傅司才松开温禧。两个人都是呼吸凌乱。看着温禧被亲吻的嫣红的唇瓣,莫傅司伸出拇指,缓缓抚过她的嘴唇,动作温柔。

    温禧只觉得心中又痛又乱,几乎想立刻告诉他自己怀孕了的消息。然而几次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她比谁都清楚,这个消息一旦出口,就决定了他们二人未来的方向。

    她想要留在他身边,哪怕多一分一秒也是好的。她也想要肚子里的孩子。可是她不知道他会不会要这个孩子。如果他要这个孩子,皆大欢喜。但倘若他不要,是不是就意味着他们俩之间就走到了尽头?温禧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痛苦的悖论里。

    现在她只有三条路可走。

    一是向他坦白,等他裁决。

    二是尽量瞒着他,但她只能瞒得了一时,等到肚子慢慢大起来,也许都等不及那么久,这个秘密就会被敏锐的莫傅司发现。

    最后一条路就是离开他,躲起来。他们之间,隔着太多太多的“不相配”,注定了俩人不可能长相厮守,迟早都会分开。既然被剥夺了爱情,难道还要连爱情的纪念品也要夺走吗?若是她躲开他,把孩子生下来,即便他不要她了,她也不再是孤伶伶一个人。她会把所有的爱都用来爱他们的孩子,连同他应该给的那一份。

    安静地在莫傅司怀里依偎了片刻,温禧幸福地几乎想要流泪,也许,也许这个孩子这一辈子只能有这么一次机会如此靠近它的父亲。

    宝宝,这就是你的爸爸,也许他不是一个好人,可是他却是妈妈这一辈子最爱的人。

    最后,还是莫傅司先动了动,轻声提醒她,“快两点半了。”

    你看,美好的时光总是这么短暂。温禧扭头朝莫傅司笑了笑,“嗯,那我走了。”

    下了车,她还恋恋不舍回过头去,隔着雨帘,隔着车窗玻璃,去看车内的那个男人。

    莫傅司被她临走的那一眼看得心底莫名地一跳。摇摇头,他暗笑自己如今是越发神经质了,但凡和她相干的事情,他就会失去往日的镇定和冷静。

    心里有了决断,温禧便慢慢盘算开来,她的身份证、银行卡都在身上,今晚她只要提前下班,去柜员机上取了钱,然后找个地方先避避风头。不过这样一来,她注定要肄业了,这一场情爱,她付出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她爱他,信他,敬他,崇拜他,奉他的一言一行为圭臬,甘愿成为他的附庸,无论情绪上还是精神上,这样的爱情,一定会被某些激进的女性主义者鄙夷唾弃吧?

    但是有什么办法,她就是爱他。

    也许那些指责她的女人只是因为还没有碰上那个愿意让她为之不顾一切的男人。

    有没有一个人,让你愿意为他放下自尊,放下自我,舍生忘死,不顾一切?

    如果有,那就不顾一切吧。

    因为相比地球上其余59.9亿人,你已经很幸运了,至少你遇到了这个人。也许剩下的59.9亿人穷其一生,也遇不上这样一个人。

    李薇薇小心翼翼地觑着温禧的神情,她的眼角隐约闪烁着泪光,但唇畔却微微勾着,这样的表情,似悲若喜,看着让人心惊。她忍不住频繁地去看自己的手机,那个叫赵春霞的女人怎么还没来?别是因为下雨就不来了吧,这豪雨大作,不是更能衬托她的苦情形象吗?

    作者有话要说:从今日起恢复更新,每日一章,每晚八点或八点前更新。姑娘们等久了,在这里谢谢大家。

    70奇寒(3)

    赵春霞到外研社大楼时已经四点四十出头了,她是刚从牌桌上下来的,早上遇到的那个小妮子想把她当枪使?做梦!老娘吃的盐比她吃的米还多。做人踩低迎高是本能,温禧如今正得势,她才不会傻乎乎地去触她的霉头,万一到时候她枕旁风一吹,倒霉的不还是他们家。

    大厅前台礼貌地问道,“请问您找谁?”

    “帮我喊一下六楼翻译三室的温禧小姐。”可惜粗胚终究是粗胚,到死也不会进化为细瓷,赵春霞近乎撒气泄恨一般在“小姐”上加了重音。

    前台果然有些好奇地看她一眼,显然是把她当作了来找小三的晦气的大奶,于是手里的电话便拨得慢了。

    “请问您叫什么?”

    赵春霞年纪还没有大到忘记自己打过温禧耳光的事实,哪里敢报上尊姓大名,只得说道,“我姓赵。”

    如此一来,愈发坐实了前台的猜想。给英文部翻译三室打了内线电话,正是温禧接的。

    “温译员吗,有一位赵夫人前来找您,请您下来一趟。”前台小姐好心提了“夫人”二字,只盼温禧警醒,不要下来。

    温禧飞快地将认识的人筛了一遍,她似乎从没认识过什么“赵先生”,那“赵夫人”就更无从谈起了。隐约有灵光一闪,这位赵夫人该不会是莫傅司的母亲吧?手微微一抖,话筒险些滑落。

    “好的,我这就下来。”

    搁下听筒,戴乃倩问她,“谁啊?”

    “一个朋友的母亲。”温禧捋了捋沾在脸颊上的发丝,便快步出了办公室。

    刚到大厅,温禧就看见沙发上坐着一个打扮入时的中年女人,正在低头剔指甲。温禧心知这个女人定然不会是他的母亲了,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您好。我是温禧,请问您——”话还没说完,就看见那个穿得跟鹦哥儿似的女人从沙发上起了身,又三两步走到温禧面前,唱戏似地嚎了一嗓子,“温小姐,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求您放过我们家,不然我们真的活不下去了。”

    温禧早在她起身的那一瞬便认出了赵春霞。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想必是王岳民被莫傅司折腾得很惨,赵春霞这才来找她。然而会是谁告诉她自己如今在外研社实习?

    “王太太,我不懂您说的意思。”温禧稍稍往后退了一步,左手也不着痕迹地移到身前,护在小腹上。

    “当初是我不对,明明是我家那个下流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对你动了歪脑筋,我却不分青红皂白冤枉了你,我给你赔不是,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们计较……”

    赵春霞絮絮叨叨地说着,配着那副沉痛的表情,不问鼎奥斯卡影后简直可惜。

    可惜温禧从中感受不到丝毫诚意,何况她也觉得王岳民完全是自作自受。

    “王太太,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并没有记恨谁,所以您也不必来求我原谅。我还有工作要完成,就先上去了。”

    赵春霞却觉得一口恶气被温禧的笑脸堵在嗓子眼里,她重重地清了清嗓子,“温小姐,王岳民是混帐,但他已经被你男朋友教训过了。当初你在我们家做家教,我自问没有难为过你,那么多英语专业的学生,我们家给你开出五十元每小时的薪水,横竖也算给了你一份生活来源,现在你发达了,就要把我们往死里逼吗?”

    居然还有这种人,她是在他们家做家教,可是她是靠自己的头脑和双手得到了她该得的薪水,在赵春霞眼里,原来这种等价交换居然也是一种施舍。墙面上的挂钟显示时间已经是五点二十了,温禧一想起自己今晚还得提前下班,声音也冷了下来,“王太太,您身上这一套是国贸的新款吧,所以您说的是不是夸张了点?还有,我不过是一介穷学生,无权无势,说我把财大气粗的王总往死里逼,您不觉得这话有些可笑吗?您来找我帮忙,是找错人了。”

    赵春霞强行披挂在身上的风度再也保持不住了,她脑袋一热,尖刻地挖苦道,“温禧,你别以为你拣了个高枝儿就麻雀翻身了,像你们这种女人,说白了,男人看中你们什么,不就是图个年轻漂亮,你可别真以为男人会八台大轿抬你们回去当诰命夫人!你能搭上他,保不准以后娶回家去又勾搭上旁人了,哪个男人愿意当活王八?”赵春霞嗓门大,一时嚷嚷之下,出版社进进出出的不少人都驻足看起了笑话。李薇薇站在六楼上俯视着温禧,嘴唇勾起一抹冷笑,她假意朝主任室叫唤起来,“哎呀,谢主任,你快来啊,温禧她出事了!”

    她这么一喊,六楼英语部的同事几乎都丢下手头的活计,出来凑热闹。

    谢静岚沉着声音让各人回位做自己的事情,踩着高跟鞋快步进了电梯。

    就像角儿有人捧场喝彩,赵春霞哪里还舍得下台,她扯住温禧的一只胳膊,又唱起了苦情戏,只差个拉二胡的瞎子伴奏,“奴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温禧急得要命,又不敢使劲挣脱,怕伤了肚子里的孩子。

    在车里久等温禧不见的莫傅司进来时就看一个结实的女人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和温禧说着什么,周围还有一些人在窃窃私语。他眉头一蹙,径直走过去,朝赵春霞冷冷说了两个字,“放手。”

    谢静岚原本劝了半天,发现这个中年妇人完全油盐不进,只一个劲儿要温禧“大人不记小人过”,此刻看见莫傅司,顿时觉得舒了口气。

    赵春霞看着眼前这个颀长身材的男人,他白色的衬衣外面穿着一件黑色的长风衣,虽然外面还在下雨,但他衣服上却一点水珠都没有。他灰色的眼眸像针一样锐利,心底无来由地一怯,她慢慢缩回了手。

    莫傅司出现的那一刻,温禧便知道她今晚走不脱了,失落的同时又无端觉得松了口气。

    莫傅司握住温禧的胳膊,她还穿着短袖,两条臂膊冰凉,手腕那里都被攥红了。

    “痛吗?”莫傅司低头替她揉了揉红肿处。

    温禧不太习惯他旁若无人的亲昵,有些脸红,轻轻摇头。

    “这人是谁?”莫傅司语气不善。

    温禧叹了口气,“王岳民的妻子。”

    莫傅司阴森森一笑,雪白的牙齿迸溅出几点银光,他看住赵春霞,一字一顿,“别逼我赶尽杀绝。”

    他的声音冷冰冰的,赵春霞下意识地抱紧自己滚圆的胳膊,打了个寒噤。

    “凡事不替自己考虑,也要替子女考虑,你不会希望因为你的愚蠢,葬送了女儿的前途吧?”莫傅司又慢吞吞添上一句。

    赵春霞这下慌神了,涕泪横流,乌黑的眼线膏被泪水晕开,像两个大黑眼圈,“温小姐,我错了,我们咎由自取,但小秋是无辜的啊,您一定要帮我和这位先生说说啊。”

    温禧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暗中摇了摇莫傅司的手。

    莫傅司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平静地发了问,“谁告诉你她在这里实习的?”他平日做事,奉行的原则便是宁枉勿纵,必要时他从不介意斩草除根,所以必须把潜在不安定因素一并解决。

    “啊,是一个森木大学的女生,似乎和温小姐关系不是很融洽,对了,听口气她也在这里工作。”赵春霞毫不犹豫地供出了李薇薇。

    “莫少,什么风把您吹来了?”闵世湘和刘明璋的办公室都在顶楼,刚听到动静,便火急火燎地下来了。

    三个男人相互握了手,莫傅司以一种开玩笑的口吻说道,“闵社,你们外研社是不是也该招两个保安?”他懒洋洋地朝前台投去遥远的一瞥,直把年轻的前台小姐看得满面红晕,“前台小姐长这么漂亮,总该有护花使者吧?”

    “莫少这个建议正说道我们心坎上去了,我们已经在招募保安了,很快就可以到岗,也免得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跑来捣乱。”

    莫傅司满意地笑了笑,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

    再看看周围的一干看客,莫傅司眼神又一次阴冷下来,“闵社长,这些都是你们出版社的雇员吧?”

    如果吃饭那天晚上的莫傅司是温和的散财童子,此刻的他,完全就是地狱里出来的森冷煞星,浑身上下都是戾气。

    “是,都是我们外研社的。”闵世湘也是人精,顿时就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莫少放心,绝对不会有人乱说话的。”

    莫傅司微微一笑,仿佛刚才的冷若冰霜只是幻觉,“那就烦闵社费心了。我不希望谁的手机里会有今天这出闹剧的视频以及照片。”

    “不会不会,莫少放心。”闵世湘眼风一一扫过众人,连声打哈哈。

    抬腕看了看手表,莫傅司温文尔雅地微微欠身,“今日给闵社、刘总你们添麻烦了,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就先走了。”

    温禧赶紧扯他的胳膊,小声道,“我的包还在办公室呢。”

    “我陪你上去拿。”

    “那就一起坐电梯上去吧。”刘明璋已经殷勤地按住电梯的开门键。

    连同谢静岚在内,五个人乘一架电梯上了楼。

    电梯四壁全是镜面,空调出风口的红绸还在飘动,温禧身上的寒毛一下子立了起来,她不觉瑟缩了一下。莫傅司立时脱下了风衣,一声不吭地披在她肩上。

    谢静岚从电梯镜面里看得清清楚楚,她有些难受地垂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出了电梯,莫傅司和闵刘二人微微颔首,搂住温禧的肩膀向翻译三室走去。温禧两只手则紧紧攥住他风衣的衣襟,苦艾和香烟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让她的眼睛发酸。

    办公室的三女都在收拾东西,看见温禧不但披着一件质地精良的男士风衣,身侧还伴着一个贵气逼人的英俊男人,手里的动作不约而同地慢了下来。

    李薇薇只觉得气恼更甚,难怪温禧看不上祈博禹,原来是有了更好的。但她对祈博禹的看轻和拒绝仿佛也戳伤了她李薇薇的体面,她孜孜以求的男人不要她,这个男人追求的女人却也看不上他,虽然大家都是求而不得,但李薇薇却觉得自己又贱了三分,于是更恨温禧。

    温禧听赵春霞一说,便知道是李薇薇挑唆,但她只是安静地收拾自己的东西。

    莫傅司则眯着一双毒辣的眼睛,将余下三女瞧了个透,都不是什么善茬,尤其是那个穿红裙的,眼睛里流露出的绝对是恨意。这个女生,怕就是闹事的中年女人口里提到的那个。

    被莫傅司冷冽的目光看得有些胆寒的李薇薇匆匆抓起车钥匙,快步出了办公室。戴乃倩和聂伊涟紧随其后,也提着包匆匆下班了。没有人和温禧打个招呼。

    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没有背景的人,绝对会受人欺负,但靠山最大的那个人,也必然是公敌。

    71奇寒(4)

    离开外研社的时候雨基本上已经停了。天空斜斜地飘着银丝小雨,一切都是灰蒙蒙的。

    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一只雪白的萨摩耶,脖子上还拖着金属链子,在细雨里快乐地撒开四脚飞奔,一个□岁的男孩子追在大白狗的后面,噗嗤噗嗤直喘气,嘴里还高声喊着”小白,别跑!不然回去不给你肉吃!”

    这样威风凛凛的一只大狗居然叫动画片里那只小贱狗的名字,温禧忍不住微笑起来。这是她今日这一天里头一次真心微笑,所以格外美,莫傅司看得有些幌神。

    “你很喜欢狗?”莫傅司主动伸手为温禧紧了紧身上披着的风衣衣襟。

    温禧点头,“我一直想养一头萨摩耶,从小时候养起,可惜太贵了,养不起,也没有地方养。”

    莫傅司笑了笑,“知道我为什么养蛇吗?”

    因为你们比较像,当然这话温禧绝对不敢说出来,于是她只是摇了摇头。

    “不吵闹,不掉毛。”莫傅司高深莫测地勾了勾唇角,一面拉开卡宴的车门。

    不吵闹…不掉毛…温禧默默念了两遍,觉得嘴角有些抽筋。居然是因为这样。不过话说回来,除了鱼之外,要找个哑巴宠物还真不是易事。

    坐进车里,因为是新车,车厢内还有未消散干净的真皮皮革的气味,温禧又觉得酸水直冒。她死死咬紧牙关,这才没让自己吐出来,但莫傅司显然听见了她喉咙里轻微的吞咽声。

    “你怎么了?”莫傅司扭头盯住温禧。

    温禧被他看得发毛,手指不自觉地揪住自己衣服的下摆。面对莫傅司x光一样的眼睛,撒谎是一项难度非常高的挑战。

    上下两瓣嘴唇仿佛被粘在了一起,温禧望着莫傅司苍白却英俊的脸孔,忽然生出一种破釜成舟的勇气来。

    “我怀孕了。”只有四个字,温禧却说得很慢,她竭力看着莫傅司灰色的眼眸,想要在他的眼睛珠子里找到自己。

    她声音不高,但每一个都像一个重磅炸弹投在莫傅司的心上,以至于莫傅司握在方向盘上的手一下子深深陷入真皮的护套里去。

    车厢内两个人俱是沉默。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莫傅司才开了口,他的声音还是一贯的低沉,却带上了一点沙哑,“你早上知道的?”

    温禧“嗯”了一声。

    莫傅司下意识地掏出香烟,但瞬间又放回了裤兜里。温禧看到他这个小动作,原本沉下去的心陡然又跃了上来几分。

    他眉头纠结在一起,薄而淡的唇抿得紧紧的,脸上也看不出一丝表情。温禧不知道莫傅司到底是怎么想的,高兴还是生气,欢喜还是厌恶。似乎忍受不住这样胶着的气氛,温禧颤声问他,“你要它吗?”她的声音那么轻,仿佛秋天里最后一片叶子,固执地待在树枝上,坚持不肯被风吹落。

    许久都没有回音,温禧的一颗心又慢慢地沉下去。谁说每个初为人父的男人都会高兴地抱着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直打转,生活永远不是电视剧。半晌,莫傅司才疲倦似地说出一句,“回去再说。”便发动了汽车。

    自然是一路无话。

    回到莫宅,莫傅司什么话都没说,就直接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温禧眼睁睁看着那一扇雕有卷草纹的胡桃木门在自己眼前关上,一颗心痛楚地蜷缩在了一起。做这个决定就这么让他为难吗?有这么难吗?

    斯蒂文森担忧地站在温禧身侧,但作为一名专业的英式管家,他不会多说任何一句话。

    温禧惨然地朝老管家一笑,转身朝楼梯走去。

    “stephen,你照顾她们吃饭。”书房里传来冷冷的男声。

    “好的,少爷。”老管家眼里有异色闪过,少爷说的是“她们”,难道温小姐怀孕了吗?只是少爷这副样子,难道是不想要这个孩子吗?但是按照少爷的个性,若是他不想要,哪里还需要这般费心,直接联系医生解决麻烦便是了。温小姐在他心里,到底是不一样的。赶上前面的温禧,老管家温和地开了口,“温小姐,厨师已经到了,您想吃什么?”

    温禧摇头,“我吃不下。”

    “少爷吩咐我要照顾好你们。”老管家微微一笑。

    温禧原本苍白的脸颊迅速升起一丝红意,她微微低头,默不作声。

    斯蒂文森引温禧去了餐厅。长条餐桌上铺着乳白色的桌布,银色的枝形烛台上闪烁着高光,英国瓷的茶具上有金色的玫瑰花图案,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除了她的心情。

    老管家将菜谱递给温禧。温禧翻看了两页,只觉得烦闷不堪,她合上硬皮封面,轻声道,“您作主吧,对不起,我实在没有胃口。”管家先生只得默默退下。

    饭菜很快便端上了长桌,花旗参**汤、桂枣炒山药、紫苏生姜红枣羹……悉数全是清淡滋补的膳食,温禧拿起筷子,安静地拨着碗里的米饭。也许是因为怀孕后体内荷尔蒙失调,吃着吃着,她的眼泪又开始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扑簌扑簌往下落,将晶莹的米粒都打得咸湿。

    老管家见了,连声在心底叹气。

    莫傅司出现在餐厅的时候,温禧恰好搁下筷子。他一声不响地坐到温禧对面,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

    郁金香杯的细脚被他握在手里,莫傅司低头抿了一大口,然后他放下了酒杯,“准备一下,待会儿我陪你去医院。”

    他的一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戴着人皮面具,语气也是极淡。温禧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只冰冷的手攫住了,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霍地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死死盯住莫傅司,声音颤抖,“你决定了,不要它了?”

    莫傅司也起了立,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温禧。墙上是一幅他临摹的法国十八世纪画家特鲁瓦的名作——《牡蛎宴》。漂亮豪奢的大厅里,地面上牡蛎壳狼藉一片。半酣的楚楚君子们,在蚝和美酒的驱使下早已忘乎所以。

    莫傅司盯着画作里被随意抛掷的牡蛎壳,脑子里想的却是在莫斯科的那个晚上,她捧着百科全书考他的那个晚上。他记得她说“我只是在想那些成功繁衍后代的牡蛎运气得该有多好。”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她的?——“是啊,如果运气和人品不幸都不在服务区的话,那就只好断子绝孙了。”

    不幸的,他的运气和人品恰巧都不在服务区。

    “是的,我决定了。”莫傅司口气异常冷硬。

    “傅司,我求你,我要这个孩子,我可以保证,我不会告诉他他的父亲是谁,我可以让他永远不出现在你面前,我会好好养大他,如果你不肯他姓莫,我会让孩子跟我姓,我也不会让他喊别的男人爸爸,他不会给你带来任何麻烦,我可以离得远远的,求你,不要让我打掉他。”温禧抱着莫傅司的腰,哀哀地哭着,几乎到了连铁人也要下泪的地步。

    莫傅司垂在两侧的十个手指关节完全是吓人的惨白。但他还是垂着眼帘,冷酷地掰开温禧环在他腰上的手指,“留下它,我会很困扰。”

    “莫傅司,你不能这样做!它是我的孩子,我一个人的孩子!”温禧一面朝他尖叫,一面往后退。

    “你确定,你一个人,能生得出孩子?”莫傅司脸上有古怪的笑容。他慢慢朝温禧走近,仿佛戏耍老鼠的猫。手掌贴向她的小腹,隔着一层单薄的衣料,莫傅司可以感觉到来自于她肌肤的温热,那是生命的热度,几乎灼痛了他的掌心,“它也有我的份,所以由不得你说着算。”径直打横抱起温禧,莫傅司扭头沉声吩咐管家,“stephen,开车去商氏的医院。”

    温禧拼命踢打着莫傅司,像一只露出了爪牙的猫。莫傅司任由她在自己怀里扑腾,只是死死抱住她坐进劳斯莱斯的后座里。

    老管家亲自开车,黑色的劳斯莱斯如同它的名字幻影一样,在夜色里驶出了莫宅。

    温禧一直被莫傅司禁锢在胸前,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条逐渐离开水源的鱼,就要死了。

    呜咽声从她喉咙里响起,听得让人心碎。“我求你,我求求你,不要伤害宝宝,我什么都不要,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他,傅司,我求你,把宝宝留给我,我求你,好不好,把宝宝留给我……”

    莫傅司只是沉默,但两条环住她的胳膊却收紧了。

    商氏医院是蔺川最大的私立医院,商家的产业,商渊成作为长房长孙,又学医,自然是院长。

    老管家拉开车门,莫傅司抱着温禧出了车厢。

    “给商渊成打电话。”莫傅司把手机丢进管家怀里。

    正在办公室看病历的商渊成看到电话上“莫傅司来电”惊讶不已,他赶紧接通了电话,“喂,傅司,找我什么事?”

    “让他找最好的妇科医生。”莫傅司交待管家。

    “商医生,我们少爷请你在商氏找一位最好的妇科医生,现在就要。”

    “怎么,你们家莫少变性了,要看妇科病?”当然,这种话商渊成也只敢对着老管家说说。

    老管家正色道,“我们已经在医院楼下了,麻烦您快点。”

    看来十有□是莫傅司搞出人命来了,商渊成打了个电话,请妇产科的主任和他一起下了楼。

    两拨人在医院一楼大厅会合时,商渊成还特意安排了一辆移动推车。莫傅司冷冷地瞥一眼推车,抱着温禧径直进了电梯。商渊成讪讪地笑了笑,“我这不是以为你搞出人命了嘛。”

    莫傅司的脸一下子又阴了几分,额角的青筋直跳。温禧已经心如死灰,她闭着眼睛,谁都不看。

    到了妇产科,莫傅司俯身轻轻地将温禧放到床上,温禧依旧紧紧闭着眼睛。

    “她怀孕了,这个孩子我们不要,做掉吧。”莫傅司简明扼要,直奔主题。

    当事人都发话了,妇产科主任只能点点头,“请你们先回避一下,我帮她做一下检查。”

    几个男人出了诊室。商渊成狐疑地看住莫傅司,“你这么大阵势来医院就是为了给小嫂子堕胎?”

    莫傅司坐在长椅上,神色邈远,仿佛他的**和灵魂已经分离。商渊成一屁股坐到他旁边,用胳膊肘捅了捅他,“难道不是你的种?”

    莫傅司灰色的眼睛里有风暴升腾,“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商渊成缩了缩脖子,嘀咕道,“那你摆出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干嘛?”话音刚落,他才发现将自己的母亲也咒了进去,赶紧“呸”了两口。

    女医师出来时,以一种科学的语气朝莫傅司说道,“孕囊还太小,不适宜现在做人工流产手术,要一周后才可以。”

    莫傅司眉头紧锁,指了指雪白的墙壁上贴的宣传画,“不可以做宫腔镜取胚术吗?”

    女医生似乎感觉专业水准受到了质疑,声音有些不悦,“成人宫腔镜取胚术对胚囊大小也是有要求的,太小了子宫内膜会受损伤。何况宫腔镜取胚手术前应禁食12小时,禁饮4小时,以保证胃排空。即使是无痛人流手术也要术前6小时禁饮食和饮水。”

    商渊成崇拜地看着妇产科主任,太牛了,居然敢这样和莫傅司说话,实在是太牛了。

    温禧白着一张脸出了诊室。她也不看任何人,只是一个人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莫傅司朝商渊成微一颔首,“我们过些天再来。”说完上前抱起温禧,还是公主抱的姿势。温禧想挣扎,但是体力上显然不是莫傅司的对手。

    “等一下。”女医生喊住莫傅司,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手术前不可以有性生活。”

    莫傅司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抱着温禧进了电梯。

    商渊成看着这个同母异父的哥哥的背影,愈发狐疑,明明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干嘛还逼着小嫂子把孩子拿掉?

    女医生也忍不住八卦,“商院长,这两位到底是什么关系刚才在里面我给那个女生做b超的时候,她一直闭着眼睛,眼泪流个不停,跟雨打梨花似的,连我是个女人,看了都舍不得。我跟她说胚囊太小,现在还不好做手术,她才把眼睛睁开,说要看她的宝宝。这男人也太不是东西了吧,只顾自己快活,罪全是女人受,你说像这种人怎么就不得ed呢?”

    商渊成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有些尴尬,对于以灌溉天下处女为己任的莫傅司来说,得ed,这也太狠了点吧。还有那么多处女地等着他去松土灌溉,怎么能得ed?不过看他这个样子,估计是准备在温禧这块土地上耕种灌溉下去,不打算挪窝了。可是如果是这样,那他干嘛要温禧堕胎?商渊成越发搞不懂这个同母异父的哥哥了。

    72奇寒(5)

    温禧生病了。也许是风寒内郁,又受了凉,从医院回来之后她就开始发热,鼻管里的呼吸像火烧似地,整张脸都是病态的潮红。莫傅司喊了医生到家里来给她看病,医生要给她挂点滴,病得浑身骨节酸痛的温禧却拼命往华盖床里缩,梦呓一般喃喃自语,“不许碰我,我不挂水,我不吃药,我要宝宝好好的。”

    莫傅司被她的执念震撼住了,她明明知道这个孩子他不会允许她留下来,现在她居然为了一个注定不会出生的胚胎拒绝配合治疗,莫傅司心中有怒气升腾,他一把抱住温禧,攥住她的手,强行送到医生面前。

    温禧推他,打他,咬他,像疯了一样,莫傅司脸色铁青,只是寒声命令医生扎针。

    本来就在病中,温禧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猛烈地颤抖着,忽然,她哇地一声哭出来,“莫傅司,我恨你!”

    莫傅司心脏像失控的电梯,咯噔一个停顿,攥着她手腕的手不由放松了些。

    还是医生从中斡旋,“目前只是感冒而已,既然夫人怀孕了,那就吃点中成药吧,中成药副作用小,不会对胎儿产生什么影响的。”开了药之后便避由不及地退了出去。

    老管家将感冒冲剂端进来时,温禧和莫傅司两个人一个躺在床上,一个坐在床沿,是对峙的姿势。

    “少爷,药好了。”

    莫傅司起身接过粉彩小碗,递到温禧跟前,“喝掉。”

    温禧扭过脸去,不看他。莫傅司一只手捏住她的下颌,强行将她的脸孔扳正。

    “你是要我给你灌下去吗?”莫傅司阴沉沉地开了口。

    温禧垂下眼帘,不去看他。

    “既然这么恨我,那就尽可能活得久一点,慢慢恨。”莫傅司将碗往床头柜上一搁,转身出了卧室。

    温禧看着那棕褐色的药汁,像一面小镜子,正颤巍巍地照出她的脸来。

    他们两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前几天,他们还好到蜜里调油,这才多少时辰,就翻天覆地了?温禧忍不住哽咽起来,她捧起温热的小碗,泪水将药汁打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外研社自然是暂时去不了了。莫傅司帮温禧请了假。他自己也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温禧看来,这是一种变相的监视和软禁。

    也许是年轻,身体底子好,也许是药剂开得实在高明,温禧闷头闷脑睡了一夜,身体很快便有了起色。

    但她和莫傅司之间的关系却变得格外诡异。他们一起起床,刷牙洗脸,吃饭休憩……几乎如同连体婴一般,什么事都是一起。但是经常地,他们一整天没有一句话说,只是置身于同一个空间里,各做各的事情。

    她还在病中的时候,莫傅司大概怕她无聊,找了一大堆影碟出来。华盖床床尾的墙面上装有超大3d平板电视,只要把卧室内的音响和落地式扬声器插上电,再拉上窗帘,便可以享受堪比电影院的豪华视听效果。

    莫傅司收藏了许多的电影碟片,甚至有保存完好的老式默片,他一直都是一个善于享受的人。于是温禧每日里消磨时间除了睡觉,便是看碟。

    在厚厚一堆影碟里温禧找到一张极为素净的碟片,封面上青色的木瓜被剖成两半,有乳白色的汁液流淌出来,名字有些怪,叫《青木瓜之味》,是越南导演陈英雄的作品。

    故事很简单,几乎谈不上什么情节,完全是一个大闷片。一个叫梅的幼女被送到西贡某个大户人家做女佣,因为长的像女主人死去的女儿,所以格外受到疼惜。后来家道中落,女主人不得不将把梅送到音乐家浩民那里当女佣。新东家是大少爷的朋友,当梅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曾钦慕于他。最终定然是大团圆结局——梅的古典长相和恬淡气质打动了音乐家的心。

    一个1950年代的越南版灰姑娘的故事。也许是因为心有戚戚焉,温禧看得很专注,以至于原本在她身边看书的莫傅司也丢下了手里的书本,和她一起看起来。

    音乐很美,随着影片缓缓推进,和未婚妻解除婚约的浩民,开始教梅认字读书。看着影片里浩民坐在梅的身旁,指点她读书写字,念错了音会用小木棒轻轻敲一下她的手,不时温柔地纠正她的姿势……温禧不由自主地想起莫傅司替她翻译艺术品手册的那个晚上。

    她吃完晚饭的时候,他已经翻译好了。雪白的纸上满是黑色的圆体字母。自己原本翻译好了的那一段也被他修改得惨不忍睹。看见她,莫傅司难得孩子气地朝她扬了扬手里的译稿,眼睛里有难以抑制的得意。

    然后在她看译稿的时候,他却趁机使坏,伸手将她拉坐在他的大腿上,左手箍着她的腰,右手执笔,在暧昧的气氛里一本正经地给她讲粉青、豆青、天青、甜白、祭红、葡萄紫、洒蓝、娇黄各色釉彩;讲划花、刻花、剔花、开光、描金、镂空种种雕饰手法;讲仙人渡海、龙凤穿花、八方进宝、折枝花卉、岁寒三友、五鬼闹判等等纹饰该怎么翻译。她自然有些心猿意马,身体忍不住扭动起来,结果莫傅司唬着脸问她一句,“你到底要干脑力活还是体力活?”

    她傻傻地愣在那里,半天才明白过来,脸颊顿时胀得通红。

    “我脑力活干够了,想干体力活了。”撂下这么一句话之后,莫傅司理直气壮地拉着她一起去干有益身心的体力活去了。

    莫傅司显然也想起了这些,视线从屏幕不自觉地移到温禧身上,温禧只装作看不见,眼睛直瞪瞪地盯着屏幕。

    影片最后梅穿着明黄色的洋装,小腹已经明显隆起,正捧着书给肚子里的新生命读故事——“泉水从石头缝里汩汩的流出来,被拨弄时闪闪发光。地层的颤动,使潮水产生波浪,互相撞击而生出滚滚大海,汹涌澎湃永无休止,和谐的流动着像一唱一和。这该是最贴切的形容。樱桃树树影婆娑,灿烂的盛放,随着海浪的节奏轻轻摆动。但有趣的是,不论在怎样变化,它们仍然保持樱桃树的形状。”

    在女子温柔的一声“哎呦”里,腹中新生命第一次蠕动,影片到此戛然而止。

    温禧也情不自禁抚上了自己的小腹,她都没有机会感受到她的宝宝的第一次胎动就要失去它了。莫傅司看着她的小动作,放在身侧的右手痛楚地握成了拳。

    “明天开学,我要去学校报到注册。”过了很久,温禧才低声说出一句话来。

    “我会送你过去。”莫傅司平淡地撂下一句,又一次进了书房。

    等到他悄无声息地回到卧室时,温禧已经睡熟了,屏幕里在放着李安的《色戒》。易先生凉薄的唇里噙着晦暗难明的笑意,“你人聪明,赌牌倒不怎么行。”

    王佳芝也笑,“老是输,就赢过你。”

    莫傅司手上青筋暴起,“啪”的一声关掉了电视。

    “老是输,就赢过你。”这句话仿佛成了魔咒,在他耳边不断地回响。他们俩,到底谁赢了谁?还是俱是输家?

    睡梦中,温禧眉心微蹙,一头长发披散在雪白的枕头里,越发显得乌黑润泽。莫傅司侧身坐在床沿,定定地看了很久。他默默地看着温禧,明天,明天就是约定手术的日子了。去学校报道之后,他就要送她去医院那个充满消毒水气味的手术室,将那个一半来源于他的骨血的胚胎剥离掉。

    莫傅司白皙修长的右手就这么悬在半空,似乎想去触碰温禧温软的小腹,又不敢。僵硬地悬在半空,许久,许久,像一道哀恸的伤口,触目惊心。最终,他还是颓然地收回了右手,侧身躺在了温禧身旁,睁眼直到天亮。

    第二天温禧醒来时,刚挣开眼睛就看见莫傅司穿着浴衣站在罗马窗前,手指里夹着一根烟,地上还有零星的烟蒂。

    她心里忍不住一痛,他是在痛苦吗?他又在为什么而痛苦?法文里有一个单词——agonie,中文释义是“痛苦”,但它的发音却类似于“爱过你”。也许这个单词如同先知一般预言了爱情注定是一场疼痛。因为把一颗心交付给别人,是人生最大的冒险。你要冒险它会被轻贱、被辜负、被遗弃、被踩踏,并且在无休止的跌堕里变得破碎。即使补起来也会留个疤。

    莫傅司缓缓回头,望她一眼,掐灭了香烟。温禧看见他眼眶下的青灰色,又一次心疼起来。看吧,她就是这般不争气,永远只记得他的好,记不住他的恶。

    沉默地下了床,温禧进了盥洗间。

    莫傅司无声地尾随其后。

    鸳鸯洗手盆前,他们一人占据一边,刷牙洗脸。

    洗漱完毕后莫傅司拉开衣帽间里宽敞的壁橱拉手,翻拣着他的一堆西服衬衫,不知道在找什么。

    老半天,他才拿出一件明显和他平日风格完全不搭的球衣,左胸还绣有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校徽,一个盾形纹章里有三顶皇冠,胸前和背后还有巨大的数字十一。温禧吃惊地看他穿上了这件雪白的球衣,然后又换上了修身的牛仔裤,以及一双网球鞋。这样的莫傅司,看上去就像大学里青葱的男生。

    收拾妥当的莫傅司又拿了一套衣服给温禧,示意她换上。

    是一整套运动衣,来自于某个著名运动品牌。简单的鹅黄色印花t恤,外面是一件浅灰的连帽拉链衫,□是同色的运动裤,裤管微微呈喇叭状。完全是崭新的,她从来没有穿过。当然,这个衣橱里有很多衣服她都没穿过。因为实在太多了。也许是因为自尊心作祟,她并不爱逛名品店,于是每个月都会有大量的新款时装画册被送到她手里,任她挑选。莫傅司总嫌她挑得少,每每自做主张,按照他的品味替她挑选一些与日常生活根本不相宜的衣裙,而这些衣服最终的命运只能像养在深宫里的美人,寂寞而死。

    对于莫傅司突然老黄瓜刷绿漆——扮嫩的举动一直不解的温禧,直到他将卡宴停在学校外面的停车场时,她才隐约明白了他的用心。

    今日,休息了一个暑假的学生拖着行李箱,从四面八方回到了校园。试想,在满校园t恤仔裤板鞋的男学生里面,一个穿着手工西装的成熟男子出现,该是何等招人眼目。可是穿着球衣的莫傅司,看上去俨然大学校草,丝毫不会让别人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妄加猜测。

    懂了他的心思,温禧只觉得悲欣交集。他们二人本来就都长得极好,看上去完全是一双璧人,两个人今日又都穿的是运动休闲风,效果堪比情侣衫,走在校园里,一路上不知道吸引了多少眼球。

    到报道处注册手续很简单,不过是在学生证上敲个章,再到学生系统里登记一下。五分钟便完了。莫傅司倚在注册处的门框上,默默地看着温禧将学生证递给负责注册工作的学生。

    前来报到的学生很多,其中居然有那次在食堂遇到的短发女生,看见一身球衣的莫傅司,女生顿时笑得眉眼弯弯,用英语朝他打了一声招呼。

    莫傅司绷着脸点了点头,女生却似受到鼓励,继续热情地用英文搭讪,“呀,你是美国哥伦比亚的学生吗?你穿11号球衣啊,你是打小前锋还是前腰啊?鲁梅尼格、普斯卡什、乔治贝斯特、吉格斯都是穿11号而成名的,还有阿根廷的巴尔达诺和贝隆、西班牙的亨托、英格兰的瓦德尔和巴恩斯……”

    未等女生说完,莫傅司已经用中文冷冷地开了口,“我不踢足球。”

    “你听得懂中文啊。”短发女生依旧好脾气地笑着,“灌篮高手里最帅的刘川枫也是穿11号球衣的啊。”

    这一次温禧没有像上次在食堂那样,她只是和莫傅司保持着一段距离,安静地站着,垂眸看着自己的脚尖,如同一个哀伤的影子,任由周围女生们爱慕的眼光投射在他身上。

    莫傅司看着她这副样子,只觉又气又痛,他径直挤进人群,牵着她的手将她带了出来,留下一地芳心碎片。

    温禧却只是仰头看了看天上的白太阳,阳光刺得人想流泪,她知道,她就要失去腹中的孩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忙着写《鸩之媚》,更新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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