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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篇 一生至死降落一次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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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一种没有脚的小鸟,一生都在飞行,即使累了困了,也只会睡在风中,一生只有一次降落,那就死亡来临的时候。 “自由鸟永不老去”,并且就是这样一只一生至死降落一次的鸟。</p>
看到《寻找家园》这样的叙事风格就十分敬佩,土家野夫的《乡关何处》如此,齊邦媛的《巨流河》如此,杨显惠的《夹边沟记事》亦如是。看世事如看魔幻,而他们却只是不声张地淡淡叙述那些不为人知的尘封往事。当然不为猎奇,叙述本身就已是一种铮锃的态度。</p>
高尔泰先生在《自序》中不胜欷歔,说:“除了活着,还有更多,更多之一,是意义的追寻,化作了文字……但是,这只是我个人的幸运。许多比我优秀的人们,已经消失在风沙荒漠里面。尸骨无存,遑论文字?遑论意义?从他们终止的地方开始,才是我对于命运之神的最好答谢。但是走到这一步,脚下已经没了路。”</p>
一次次政治运动中,无数无辜可敬的人们在自己的国土上做着俘虏,无声的不屈支撑着他们的脊梁和膝盖,使得他们在非人的处境中活得稍微像个人,但是也只是落个像个人样地死去。那些被侮辱践踏的人格尊严,被欺骗利用的理想追求,被糟蹋蹂躏的个生命……拿什么来偿还?拿什么来祭奠?反思当代,就要“从他们终止的地方开始”,从那些生命的悲惨陨落开始,追溯我们人x之光消逝的痕迹。</p>
书中尤其使我动情的是第二卷里的两篇文章《安兆俊》和《军人之死·张元勤》,而安兆俊和张元勤却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人。安兆俊是博学好思的历史学家,他熟读历史,他热ai家国,他至死清醒;张元勤就是个还未长大不懂事的孩子,他天真地讨好,他孩子气地任x,他至死懵懂。无论是洞察历史的睿智,还是童真混朴的赤子,在政治的大b下都成了孤魂冤鬼。这就是悲剧的上演。</p>
〖高尔泰:寻找家园〗卷二&8226;流沙堕简&8226;安兆俊</p>
他(李文汉)说,那家伙(安兆俊)迂得很,已经不行了,还要天天擦脸梳头,沾一点儿杯子里喝的开水,就这么擦。分饭的时候别人都到手就下了肚子,他还要找个地方坐下来吃。不管是什么汤汤水水,都一勺一勺吃得人模人样。别人都躺在炕上,他不到天黑不上炕,在门外边地上铺一块东西,背靠墙坐着看天。有时候还要唱点儿歌,咿咿唔唔的,不知道唱的什么。他就是这么坐着死的。我问他人埋在哪里,他说埋什么!谁还有力气挖坑!拉出去,丢在野地里就是了。兰新铁路远着哩,望都望不见,可列车上来来往往的旅客,都闻到一阵一阵的恶臭,弄不清是哪里来的……</p>
一九八二年,我回到兰州大学。有一天,我们系上的同事、教中国哲学史的杨梓彬(也是归队右派,见《杨梓彬》)气冲冲跑来,说他要抗议,抗议甘肃省委批准兰州医学院到夹边沟挖掘完整人骨,做实验和教学用具。那件事本来是严格保密的。但医学院的办货人事先答应附近的农民按计件工资付酬,后来发现不用挖掘,只在农场大门遗迹前面的第一道沙梁子底下拣了一天就够数了。觉得太亏,要求修正合约,改为按劳付酬。农民说他赖账,他说农民骗钱。双方一冲突,秘密就公开了,这才传到了老杨的耳朵里面。但是,抗议发动不起来。这样的事情,没人觉得有趣。</p>
很可能拣来的骨骼里面,就有安兆俊的。然而面对纍纍枯骨,谁又能够区别,英雄与奴才、殉道者与市侩、老实人与骗子、这个人与那个人?即使是未来的基因考古学家,又怎么能够知道,哪具骨骼里面,曾经『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更何况,早已经,没有人想要知道这个。</p>
这些没有坟墓的森森白骨,曾被人们忘记得一g二净,在荒原上风吹日晒c缠沙拥。由于有用处,这才被想起。于是乎公文飞驰,y水浸泡,教鞭戳指,动物标本一般任凭拨弄。</p>
突然一下子,血与火的历史都退缩到了遥远的地平线,湮没在遗忘的y影中。而那些至今纠缠着我们,耗尽着我们,我们牢牢记住和竭力想要纠正的一切,也好像倏尔之间,都幻化成了一些不可阐释的象形符号,谁也没有兴趣再来把它们弄清。</p>
留下来的,只有我这一星半点在烈风中飘零四散的记忆:他的保护,他的话语,他的握手,他的冷峻的侧影、炎热的眼泪,和寂寞的歌,还有他的《工地快报》——那个意义的追寻,那种向绝对零度挑战的意志。</p>
由于有这些,我才在全方位孤独、人为刀俎我为鱼r的岁月里,理解了『祖国』这两个字的涵义。感觉到了自己与它的联系,以及与历史、与整个文化人类的联系。不管这联系是何等渺茫虚幻,甚至是想象的产物,作为轭下的奴隶,它就是全部的生存意义。</p>
一转眼四十多年的时间过去了。不知道他的两个儿子,安泰和安石,现在都在哪里?还记得自己的父亲不?如果没有什么意外,他们该都过了四十岁了。我深深地祝福他们!但愿他们能够知道,他们的父亲,是一个值得他们自豪的、真正的人。</p>
〖高尔泰:寻找家园〗卷二&8226;流沙堕简&8226;军人之死·张元勤</p>
和郭永怀相反,张元勤是个大个儿。我身高一米七九,在队里算是比较高的了,他比我还高出至少半个头。肩膀宽阔,x脯厚实,腰细腿长,手大脚大,活像古希腊的雕刻。他五八年夏天才进来,那时我们已很衰弱,他却十分强壮,一身军f,又牛高马大,使我们望而生畏。</p>
可能是个新兵,只有二十来岁。也许还不到二十,脸上一g子儿童的稚气。特别是他的嘴,呈风菱形,活像小孩儿的嘴。下巴结实,鼻子长而直,直通宽广的前额。两朵剑眉外端上扬,大眼睛黑白分明,单纯而机灵,稚气中透着英气。</p>
他一个字也不识,开口就是『老子捶死你』,声如洪钟。这是他的口头禅,听者瞟一眼他那特大的拳头,总不免心里有点儿发ao。但他歌唱得特别好,嗓门子沉雄嘹亮,好像练过共鸣。我猜他是文工团来的,但他不是,也没练过共鸣。他是工程兵,入伍后一直在西藏开山筑路。</p>
农场不禁唱歌,但那仅限于开大会前人到齐了的时候各队互相拉歌,这种解放以来,一切群众集会上永远不变的老一套,在农场也照样应用。但如果不是在那种场合,集的歌声就会被视为『异常情况』。个人高声唱歌也是不允许的。你忘乎所以了吗?你是示威还是什么的?ai唱歌的张元勤被这么吆喝过j次以后,再也不敢在工地上高唱了。但还是常常要低唱,特别是收工以后回到号子里,更是不断低唱:躺在铺上两手枕在脑后唱,斜靠着墙望着屋顶唱,边缝补什么边唱,或者用大手抚摩着脚上被硷水浸泡出来的密密麻麻的裂缝唱。</p>
不知为什么,那些老掉了牙的革命歌曲,从他嘴里唱出来,都有了一种全新的韵味:</p>
二呀么二郎山</p>
高呀么高万丈</p>
羊肠小道呐难行走</p>
巨石满山岗……</p>
晚饭后,开会前,十j个人在薄暗里坐着,听上去特别地苍凉。没有一个人说话,连咳嗽都轻轻地。直到柴和根点上小小的油灯宣布开会的时候,藉着灯光你仍然可以看到,那歌声的余波在人们y郁的脸上荡漾:它的落寞,它的忧伤,它的对于不可企及的幸福的渴望。</p>
那时候,劳教没有刑期,说是什么时候改造好什么时候出去。你明天改造好明天就可以出去,改造不好一辈子都不得出去。张元勤对此深信不疑。他不知道什么叫改造好,急于出去,就拼命劳动。力气又大,在半死不活的人群中,一个顶十来个。一面g,一面低声唱歌:</p>
解放军</p>
铁打的汉</p>
下决心</p>
到西藏</p>
随着歌声,大堆大堆的泥土从宽阔的沟渠深处连珠p似的飞向两岸。大家冷冷地看着他,管教g部们也冷冷地看着他。拼命劳动是每个新来者共同的表现,谁都知道他们这样子维持不了多久。没想到的是,钢铁巨人张元勤垮得比任何人都快。应了杰克&8226;l敦的一句话:大块头先死。这不奇怪,一棵c或可养活一只鹅,但绝对养活不了一头牛。吃着和别人同样的一份食物,他愈来愈比任何人都饿得慌蔫得快。渐渐地他不再唱歌,开始磨洋工。磨法很拙劣,就是站着不动。在农场的术语中,站着不动叫『电线杆』。『拔电线杆』是每日工地的常课,也是每晚小队会必谈的老题,是最瞒不过人的了。一天到晚,大家都唬着他,甚至抬筐的人吆号子也唬着他:</p>
张元勤哪</p>
嗨——嗨</p>
电线杆哪</p>
嗨——嗨</p>
他没法可想,改为频频大小便。走得远,站或蹲得久,来回慢慢走。这是流行的偷懒法之一,大家不约而同一致使用。我也每天使用。但我们使用,都有个分寸。次数、远近,久暂,都有个限度。正像庄子在他那本老书上所说的,『为恶无近刑』。这样才能细水长流用之不竭。他不懂,恨不得杀j取蛋,立即引起了注意。</p>
夹边沟人特别擅长于『和坏人坏事作斗争』,这是『改造好』的一个标志。别看一个个饿得p包骨累得像稀泥,动作迟缓表情呆滞,这方面的能力可特发达。你以为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一个小动作,晚上开会时都有人提到。这是长期改造磨炼出来的功夫,不是ru臭未g新来乍到的张元勤所能参透得了的。当他背朝工地捏着个什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时候,那背景就成了众所瞩目的焦点。有人记下时间,有人装做也解手遁踪去查看虚实……这种种,他都浑然不觉,做梦也想不到。过一忽儿以为别人已经忘了自己刚回来,又再去一遍。</p>
夹边沟有一份油印的报纸,叫《工地快报》,是劳教人员在场部的支持下自己办的,每天一张,八开大小,表扬好人好事,揭发批判坏人坏事。张元勤的名字终于上了报,说他『抗拒劳动』。某月某日的大小便各j次每次多少时间,都有具记录。他成了典型,还不知道事态严重。晚间会上把工地快报念给他听,他眼睛一瞪,说:天下哪有不许巴矢拉尿的事!</p>
没有人回答他,他以为胜利了。第二天韩g事在工地上训斥他的时候,他用同样的话来回答。韩g事下令把他捆起来。捆人的事,农场常有,他见过,很害怕。听到这个命令,脸都吓白了。嘴巴和眼睛都张得很大。惊恐乞怜的目光,急速地四面求助。</p>
我至今弄不明白的是,那些争着执行捆绑任务的劳教人员,都没有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大都是文职人员,何况都已饿得半死,怎么就那么懂行那么熟练那么动作敏捷力气大?绳子竟然勒得陷进他的r里,立即就渗出了鲜红的血。冉冉地浸透了绳子,也浸透了绳子周边的衣f。以致后来撕去绳子剥下衣f,肿胀青紫的两臂和手背都冉冉变成了灰白se。他像小孩一样,不停地哭。幸亏农场的医生(也是劳教人员)够水平,没让肌r坏死,j个星期以后,他终于开始康复。</p>
秋天到来的时候,他收到一个邮包,是山东老家里寄来的,里面是一件棉背心、一双棉手套和一双棉袜子。没有附信。农场每月分发一次邮包,时间总是在晚上收工回来,饭后会前的那一段时间。他领回邮包时会已开始,不敢拆开来看,把它放在膝上,先是隔着布包又捏又摸,后又从邮检的拆口一件件拉出一角来看,在昏暗灯光的y影里,什么也看不清,但他还是不清就用那骨节粗大的手指去捻,捻一会儿塞回去,再拉出另一件。这样直到会开完,他立即打开包,一件件抖着翻着看。睡下以后放在枕头边,时不时用他那瘦骨如柴布满裂纹的大手去摸一下。</p>
我的铺位紧贴着他的。可以闻见他那边一g子新鲜棉布的气味,农村的、家的气味,引起许多童年生活的联想。快要朦胧入睡的时候,隔着被子,感到他的脊背在一抖一抖的。渐渐地愈来愈抖得强烈,听到他蒙着头在被窝里哭,渐渐地哭声愈来愈高,完全像小孩子的号啕。黑暗里有人大叫,吵死了!哭声戛然而止。但那脊背的抖动,仍然持续了很久很久。</p>
j个月以后,他的第二个邮包到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他的名字在场部那块黑板的『邮件通知』栏里,保存了很久很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