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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八爪南宫        书名:蒹葭        类型:其他类型       直达底部↓       返回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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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陷阱 中

    晋候府。

    马厩前的小柴楼外,坐着蓬头垢面的女子。夏日雨多,有一阵没一阵儿的下,挂在衰草上滴滴拉拉,她却也不避。

    黄泥台阶下一口碎了半边的白瓷碗,碗底还有房檐雨水上滴落,沉淀的泥沙,白釉发青,在烈阳下发白刺目。

    有偶尔来马厩的小丫鬟小厮,看到这幅景象,都忍不住缩回头去,连多看一眼都不敢,匆匆忙忙低着头打她身侧跑过。

    夏日本来莺花烂漫,盛夏已至荼蘼,万物无复新意,百紫千红,花正乱,已失新鲜。

    来送饭的婆子不敢走近这憔悴的妇人,只是将竹篮往前送了送,风吹开皱巴巴的蓝布一角,露出半块硬如生铁的馍馍和一小盏咸菜,咸菜许是齁的久了,发出令人鼻酸的腐味。

    宋依颜伸出细瘦的手,拿起那块冷硬的馒头,端起缺角的瓷碗凑到嘴边,和着刚刚落下的雨水,团缩起身体,尽力不去看婆子带着同情却轻视的目光,虚软的咀嚼。

    不过是十几年,就回到本来面目。

    想当初,她还是个小小的女孩,就被爹娘揪着上人市买卖,赚钱养活家里唯一的弟弟。

    反正是要卖的,爹也没心思怎麽打扮她,更没心思对她好,娘倒是哭了一鼻子,却也无可奈何。爹强硬的揪着她的头发,将瘦小的女儿按在人市街头的破席边,插上稻草,高声叫价。

    那时候,她和现在一样,褴褛衣衫,蓬头垢面。

    惊慌失措的瞪着周围人潮拥挤的摩擦,闻着阵阵汗臭味,等着丝毫没有前途的命运。

    宋依颜仍然记得自己惶然失措的瞬间,就像有道光彩从人群的缝隙中投射过来,眼前顿时明亮。一个粉色衣裙、和她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娃娃依偎在雄伟威严的男人手臂上,甜丝丝的笑着,粉嫩手指指向她,说,爹爹,那个妹妹好瘦,你买下她好不好?

    那个明显只是路过的男人一愣,小女娃就揪了揪他的胡子,圆圆的脑袋雏鸟一样蹭着男人的下巴,爹爹爹爹的叫着。

    人潮汹涌,男人和小女孩被挤得後退,她心里着急,就拼命探出身子去看。

    然後身子一轻,她的小身体就被爹一把抓起来冲去那男人面前。

    平时凶狠的爹在那男人面前无比恭顺谄媚,精明的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叫价,那男人也没怎样犹豫,就点头答应了。付了钱,男人拎起她,放入自己结实粗壮的手臂间,和那个粉衣服的女娃娃排排坐。

    “你命好,能被太守大人买下来。去了太守大人府里,自己长点眼色,不许丢人────知不知道!”走前,爹紧紧攥着钱袋,轻飘飘的吼了她一句。

    她默默点头。

    那是她见到自己爹爹的最後一面,而後,就再无音讯。

    她窝在宋太守的怀抱里,那个粉衣服的娃娃笑眯眯的伸手来拉扯她的脸颊,说,我叫宋依颜。

    宋依颜。

    她愣了愣,虽然大字也不认得一个,也觉得这是个官小姐的名字,多麽柔雅高贵的名字。

    “你叫什麽呀?”粉娃娃宋依颜问。

    她闻言顿时恨不得撕掉自己的耳朵,厌恶感从脚底一涌而出:她不过是个乡野穷丫头,能有什麽好名字?家里六个孩子,她排行第四,叫四丫而已,说出去都丢人,有什麽好说?

    於是她扭过头去不说话,粉娃娃眨眨眼,“不会吧,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粉娃娃扭头,又去揪自己爹爹的胡子,“爹爹,她叫柔莹好不好?”

    男人显然对女儿宠溺的无法无天,连连点头。

    从此,她就跟在了宋依颜身边,从小到大。

    她跟着宋依颜,认识到了什麽叫做高门大户,什麽叫做花枝春满,天心月圆。她冷眼看着宋依颜在她面前展示着她永远也无法企及的幸福。

    在他人脚底匍匐仰望,受够了,真的受够了。

    宋依颜,不但有宠溺她的太守爹爹宋明义,还有青梅竹马的贵门李家小公子。

    那样粉嫩鲜润的年纪,宋太守家里经常可以看到这对儿小鸳鸯你追我打,嘻嘻哈哈在桃花树从中笑闹。

    李家小公子,年长宋依颜两岁,滴粉搓酥明眸皓齿的一个男娃儿,已经会摇头晃脑的背着双手,弯着黑眸拉着宋依颜的耳朵笑语:关关雎鸠,吾若得汝,必以金屋储之。

    画堂内持觞劝酒,走动的是紫绶金貂,绣屏前品竹弹丝,摆列的是朱唇粉面,这样的生活,她离得这麽近,却和她毫无干系。

    宋依颜宋依颜,你背着黄金在大路上行走,就别怪贪财的人惦记。

    谁比谁高尚?

    人性中诸如自私、贪婪、仇恨、虚荣、狭隘、宽於待已严於待人等等,无一不被演译的有声有色,每个人内心都有阴暗一面,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而她只是把自己的渴望付诸实现罢了。

    ……或者说,她只是通过伤害别人的方式来爱自己罢了。

    这世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凭什麽不爱自己?

    她受过那麽多苦,这是从小泡在糖罐子里的人绝不会懂得的。

    只是如今,她万万想不到,自己竟然跌落的如此惨烈。年轻美貌的时候任性纵横,今日却有更加年轻美貌的後辈将她推落泥潭,宋依颜嚼着嘴里酸腐的馒头,泪水扑棱棱掉下脸。

    郎心何其狠漠,十几年夫妻,只不过是一个小小艳丽的妾侍挑拨,就能让江烨绝了所有情义,这麽些时日了,他任凭她每日被莺儿作践,却冷眼旁观,未曾替她说过一句话。

    绿瓦红墙已经那麽遥远,万籁寂无声。

    衾铁棱棱近五更,香断灯昏吟未稳,凄凄惨惨戚戚,无人回顾,没日没夜,只有霜华伴月明。

    而今而今,她连最最珍爱的女儿也不得一见。

    宋依颜不禁捂住脸,指缝里流落咸涩味道的泪水,滑过乾裂爆裂的唇瓣。

    她的茗儿,她温柔娇美的女儿,一腔热血倾心,尽付了宫里的那位绝色至尊,却白白失去了平步青云的机会,不仅如此,还多了一个江采衣在君王身侧虎视眈眈,瞅准机会就要对茗儿打压羞辱。

    如今她身陷囹圄,茗儿该怎麽办?

    皇上宠着江采衣,这会儿还正在劲头上,一两年内江采衣应该没有失宠的可能,那麽,茗儿该怎麽进宫?江采衣又如何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个一向不亲厚的妹妹夺宠?

    可是,如果不进宫,茗儿难道就这麽不明不白的晾在家里,眼看着年纪一年年增长吗?

    马厩里有窃窃私语,有丫鬟们的说话声传入了耳朵。

    宋依颜的柴楼就在马厩边上,哪怕她不想听,声音也还是透过破木板的缝隙透了进来。

    宋依颜本来没怎麽在意,可是等她听清谈话的内容,顿时觉得一袭凉水泼遍了全身,大夏天里瑟瑟发抖,差点脱力跪在了地上!

    “白竹,你听说了没有?现在大街小巷都传遍了,宫里的叶容华娘娘杀了官家出身的宫妃,已经被皇上赐死了呢!”绿衣服的马厩丫鬟阿丘一面扒拉草料,一面小声说着。

    她身边儿,莺儿的贴身侍女白竹则在赤豪曾经呆过的马厩里擦擦洗洗。

    自打宋依颜失势,莺儿作为唯一的贵妾在侯府的地位益发高,俨然是唯一的女主人,连带着白竹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是呗,”白竹耸了耸肩,“被杀的嫔妃好像是个知府大人的嫡女,楼知府一听到这消息就碰死在刑台上了哩。事情闹得这麽大,皇上自然会立刻发落了叶容华啊,她又不是什麽受宠的。”

    “叶容华虽然是个不受宠的,可是叶兆仑大人在吏部还是很有势力,他女儿就这麽死了,不知道心里有不甘呢。”阿丘小声细碎的说着,“偏偏这会儿,陛下居然提出要晋咱们大小姐的位份,叶大人怕是要气死了吧!”

    马厩里空气阴凉,似有冷冷水波蛇一样的沿着她们的交谈窜入宋依颜的骨肉,她打了个颤,一把甩开手上的干硬馒头,蓬头垢面的趴在木板缝隙上贪婪倾听,枯裂的指甲紧紧扒着木板。

    “还晋位份?”另一边的大丫鬟闻言抽了口气,左右看了看,“衣妃娘娘已经是正二品,宫里没人越的过她去,这从昭仪封到衣妃还没满三个月呢,又要晋位份了?也太受宠了吧!”

    阿丘是个喜欢扒拉私事儿的,又负责晋候府里的各项采买,是管家的内家侄女,向来消息灵通,更何况晋侯府本来就和朝堂息息相关,每天从朝廷上传来的消息不知道有多少。她一听引起了别人的关注,顿时更加得意,“可不是呢,听说皇上对大小姐那个宠,连侯爷都劝不住呢!你猜猜,这次皇上要给大小姐晋什麽位份?”

    大丫鬟嘶了一声,努力想了想。

    北周宫制,皇後之下,是贵、淑、贤、德一品四妃,再往下就是从一品的四夫人,“难不成是要给晋个夫人或者德妃、贤妃什麽的?”

    阿丘摇头,“才不是呢。这次晋的真高!据说是陛下强下中旨,直接昭告於金殿,连通政司都事先不知情。方才,已经有内廷的公公来咱们府里贺喜了,说再晚点等吉时到了,就前来宣旨,一并赏赐阖府上下……管家这会儿正在安排大夥儿洒扫中庭,焚香摆案,等着晚点迎接宣旨大人和公公们呢!据说……因为大小姐晋的太高,连咱们侯府都要重新修葺!”

    “这麽大阵仗?”大丫鬟咂舌,“该不会是封淑妃了吧?”

    阿丘嗤笑,“陛下强下中旨,动静这麽大,别的地儿不敢说,至少全京城上下已经都知道了,怎麽可能只是个区区淑妃?”

    “……那敢不成还是贵妃?!”大丫鬟啧啧。

    好家夥!一下子就给晋上贵妃,连跳三级,这等恩宠别说她们这些外人,就连大小姐自己都适应不了吧?

    几个小丫头挤在一起咋咋称奇。别的人不知道,她们可是知道的,大小姐那是李代桃僵,顶了二小姐进的宫,能保住命、不连累江家满门已经够幸运了,哪里料到居然误打误撞,如此得皇上喜欢?

    阿丘啧啧两声,“比贵妃还高呢!────是宸妃!”

    ……宸妃!

    怎麽可能?!

    贴在墙板上的宋依颜腿脚一软,止不住抵着木板滑落在地上,脸色一如土灰扑过的泥墙,腿脚如同隆冬冻住的冰柱一样在地上索索打抖。

    和贵、淑、贤、德妃不同,宸妃,有着异乎寻常的意思在。

    “宸”,为北极星所在,常用以指皇宫帝位,更被用作帝王代称,宸妃,实际上就是帝妻的意思,距离後位,只有小半步。

    皇帝一直未曾立後,册立江采衣“宸妃”,就是在把她往後位上推。

    世人都道内宫女子立後难,然而事实上,最难的不是立後本身,而是立後前的关键一步。

    从宸妃到皇後,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并不困难。宸妃是除了皇後之外封无可封的高位,是理所当然的皇後人选,难的,是从普通嫔妃到宸妃这一步。

    自古以来,後宫无数女子踏上过夫人和四妃之位,却迟迟拿不下後位,原因就是,哪怕身为贵妃,那位份中也不含“帝妻”的隐义,至多只是个极为受宠的封号罢了。

    宸妃却是截然不同的。

    宸妃,已经脱离开普通嫔妃的范畴,这个位子,其实和太子含义差不多,就是皇後预备人选。

    当今天子没有皇後,拿下宸妃,就意味着稳拿後位!

    江采衣……竟然要登上後位!而且还是皇帝的元皇後!这麽尊贵!

    宋依颜牙齿在嘴里大战,发出令人耳酸的摩擦声,她似乎控制不了自己脸颊的肌肉抖动,大夏天里发疯似得颤抖,翠秀!翠秀!翠秀!

    那个憔悴苍白的村妇,那个挡在夫君心头的阴影,那个枯荒的乡野女子,在她宋依颜手下败得落花流水的死魂!

    哪里知道,哪里知道,她生的贱女儿……竟然就要登上北周女子梦寐以求的後位!

    这麽多年来,江采衣在晋候府里不吵不闹,安静成了一个近乎於隐形的幽凉影子,让她毫无防备────是啊,一个不被江烨待见,性格阴沉的女儿,哪里比得上她娇养下的善良柔美、万千宠爱、琴棋书画才气纵横的茗儿?

    谁会去防备她?

    十几年,她含辛茹苦,带着茗儿交往於个个高门世族之间。京都杨柳繁华,每个斗茶、斗花的贵族游春笑闹宴饮,都有茗儿的留下的一袭芬芳。她的茗儿小小年纪,芳名就传遍了京华,而最终……

    宋依颜眯起眼睛,似乎被窗外的血红烈阳刺痛了眼睛,那阳光金红金红的,在云端拖曳出石破天惊的艳丽红光,仿佛凤凰的九根华丽尾翼,将苍穹作烘炉,熔万物为血绸,将雾霭染成妖娆云天。

    而最终,居然是暗藏在侯府的江采衣在最後关头蛰出了致命的一针,绝了茗儿的青云之路!

    想到不久的未来,大喜的吉日,山河共庆,帝都长街十里红妆,那个江采衣,或许将会穿着鲜红的凤凰後袍,拖曳着金丝尾翼,从九重宫阙深处缓缓行来。

    旌旗共乱云俱下,命驾群龙金作轭,相从诸娣玉为冠,铜鼎尊盂白烟嫋嫋。

    江采衣,她将一步步在百官参赞跪拜中登上九十九级白玉台阶,扶着倾国倾城的帝尊手掌,转身一望千顷翠澜,从此将茗儿踩入泥淖。

    这怎麽可以,这怎麽可以!

    幽凉空气里,隐隐传来白竹笑吟吟的打闹声,“阿丘,你的消息还不够灵通呢。据说因为衣妃……哦不,宸妃娘娘册封的事,叶大人和咱们侯爷闹得很不愉快,慕容大人昨晚儿叫咱们侯爷去……”她顿了顿,吃吃笑着掩唇,“叫咱们侯爷去商量二小姐的婚事呢!”

    这话一出小丫头们简直如同油炸了锅,哄然围上去,“什麽什麽,二小姐的婚事?二小姐不进宫了?”

    白竹笑道,“你们几个脑袋还真是榆木疙瘩,仔细想想,宸妃娘娘都受宠成什麽样儿了,二小姐还能进得了宫麽?”

    阿丘啊呀着张嘴,“可是,毕竟二小姐才是当初钦点的昭仪……这事儿大家虽然不敢说,可是心里都是明白的,二小姐也算是半个皇上的女人了……”

    “是啊,”白竹的声音在幽凉安静的空气中,益发清晰,“现在各家各户对二小姐的身份都有所忌惮,就算皇上不要二小姐,也没哪个世家公子敢娶她做原配夫人吧?”

    ……这是当然的。

    宋依颜如同被雷击,虚软的靠在木板上,只觉得眼前颜色呼啸,破烂桌椅板凳都在光影中拉伸扭曲,瞪着眼睛呼哧呼哧喘气。

    江采衣的目的,宋依颜这时才终於弄明白了。

    顶替江采茗进宫,只是她的一个手段而已。江采衣霸在皇上身边,夺去所有恩宠,不仅阻止了江采茗进宫,甚至连江采茗的前途都一并抹煞了!

    江采茗是个被皇上亲手钦点过,却未能入宫的世家贵女,唯一的选择就是重新进宫侍奉圣驾。如果不能进宫,那被君王的丢弃的名声只怕是她一生也洗脱不掉的污点,哪家大族也不敢娶她做正室……难道,难道她的茗儿居然要屈居为他人的妾?!

    宋依颜头昏目涨,依稀记得茗儿那日入宫时分,江采衣穿着一身梅子青色的衣裙,从大红烛火下缓缓登上马车,扭头从清幽月色下投来凉淡的一眼,细白的手指头压着唇瓣,清寒冷笑。

    那目光阴冷而刺骨,江采衣的脸在眼前重现,笑意凉淡,仿佛在说,哪,就让没有一个人胆敢娶你的女儿。

    只能做妾,只能做妾。

    妾……妾!

    宋依颜眼珠子几乎暴突出了眼眶,涨的血红。她做了那麽久的妾,知道妾的不易!

    出门不能着红装,头上不可带正钗,无论多麽得夫君宠爱,都越不过结发元配去。表面的风光宠爱之後,是只能自己吞咽的苦涩……她绝对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再去给人做妾,绝对绝对不可以!

    宋依颜抖颤着手指,只觉得指缝间湿漉漉的尽是虚汗,浑身衣服都被重汗透湿了,铅铁一般沉重。

    她艰难的挪动身子,来到柴楼的一角,使尽全身力气扳开一个松落的地板角落,掏出一个蓝纹花鸟小瓷瓶。

    看了手上的瓶子许久,宋依颜松弛憔悴的乾裂嘴角漾出一个凉凉的笑,拔开瓶塞,取了几颗红色丹丸吃下肚。随後她将瓶子埋了回去,瘫在墙角呼哧呼哧的喘气,用手轻轻抚摸着腹部。

    只剩下最後这孤注一掷了。

    宋依颜怨毒的瞪着窗外凤凰羽衣一般华丽的火烧云,表情狰狞,似乎要吃掉江采衣和莺儿的血肉。

    昔日红颜,落雪满山,光阴里浮生如烟,长街灯灭,曲终人散,独上高楼竟无言。

    天下炽热,此心独凉。

    ******

    江烨书房,他绷着脸端坐桌案边,桌上如同凤凰尾巴张开的大撇口凤尾尊里插着两三只新鲜裁剪的月桂,整个书房里带着淡淡香息和墨的香味。

    江采茗苍白着脸缓缓踏入,阳光随着她关门的动作静静阻隔在门外,父女二人相对无言。

    江烨看着女儿苍白的脸色,不知如何开口,终究是缓缓叹了一口气,“皇上如今在猎场,你在书房等着爹,有些事,爹回来要跟你说。”

    ******

    江采衣,被皇帝强下中旨册立为宸妃。

    这看似皇帝内宫之事,实际上脑子清醒一些的官员早就在一大清早就满满围上了金銮殿,却得知皇帝人在猎场,於是纷纷转头就要直奔京畿。

    可惜,皇帝圣旨下的太快了,没人来得及拦住,就这麽明晃晃的昭告天下,打的世族官员们措手不及。

    皇上这一手是在干什麽,实在弄的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眼看肃贪全国大行,户部、吏部、工部都不得独善其身,北伐在即,大猎在即,这麽多事,皇上居然想起来插空册封宸妃────难不成,他真的打算立後了?

    北周世族官员们这几天心脏集体收到了巨大冲击,严重一点的,差点就要一口气上不来背过去。

    叶容华私杀宫妃这件事就如同投入水波的一颗石头,猛然揭起轩然大波,引起无数後续效应。

    随之而来的,雍合殿那场腥风血雨也压不住,在朝堂上光速传播开来。

    所有人都知道皇上在雍合殿杀了一批人,留下的那些,虽然被慕容尚河力保而下,然而慕容尚河毕竟元气大伤,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损失就是工部司郎中魏起山────沉络命人射杀的第一个囚犯。

    魏起山被苏倾容逮住贪渎把柄,锁拿下狱,皇帝一声令下处死他,自然是名正言顺。

    魏起山的贪渎证据就明晃晃的在丞相府桌案上摆着,连刑部拿到的都是副本,任凭谁有通天的本事,也没法去丞相府销毁证据,人死了自然白死,然而,工部司郎中的位置却空了下来。

    这个位子该安排谁,是百官们都要思索的问题。

    自从闫子航坐上吏部尚书,吏部就始终牢牢掌控在皇帝手里,这个衙门关乎官员命运沉浮,重要性自不必说,比起四处容易得罪人的户部,吏部是个极其重要的衙门,但是同样,世族们拥有足以和皇帝抗衡的另外一个重要衙门────工部。

    听起来,工部不过是负责河工、屯田、物料、城垣、修缮、修路、河道等事务,然而细细想来,桩桩件件皆是干系到国本大事。

    这个衙门如果不好好干活,每年单单从各个州县冒出来的大灾小灾都足够朝廷应付不暇,最重要的是,工部,自始至终掌握着关乎北周国本的一项重要国本。

    工部上下以慕容家为首,几乎每个世族都在工部掺了一脚,彼此同气连枝。没能进入工部的世族根本就不算北周正经世族,因此,世族们决然不会容许其他势力混入工部。

    因此,这工部司郎中虽然并不是一个太大的位置,但是魏起山一死,这个位子将由谁来坐,就成了一个需要好好琢磨的事情────这是事一。

    慕容家的嫡孙慕容云烈顺利任职北伐先锋将军,然而,他很快发现,他并没有获得任何兵部指挥权────那美貌沉静的丞相大人连敷衍他都懒得。想要调兵遣将,除了需要虎符以外,还需要丞相大人的手令。

    作为北伐军精锐的二十万玄甲卫就不提了,本来慕容云烈也没指望能染指,可是除了玄甲卫之外,还有三十万的下五营军人,一样调度不灵。

    说白了,苏倾容只把慕容云烈当成一个在阵前冲杀的卒子,充其量,是高贵一点的士兵,可惜没有任何优待,真登上了战场,刀剑可不认人。

    慕容云烈顶着先锋将军的名号,却在北伐军里丝毫伸展不开,仿佛把人投入了一团凝胶,处处掣肘。

    去找丞相大人说理吧,顶多得到一声冷笑────“呵,先锋将军收不拢军心,还能怪到本相头上来?那麽日後吃了败仗,你打算怪谁?”

    言下之意,没有当将军的本事,就别揽将军的活儿。

    那位美人丞相一个眼神就能把人得罪死,几句话就能将你冷冷鄙视成废物,慕容云烈亲身感受一两次之後,就再也不想去找任何不痛快。

    慕容云烈长叹。

    入职几天,他彻彻底底了解到,这些由丞相私兵发展而来的北伐军有多麽铁板一块。

    营里平素几千号士兵路过也是常事,居然个个穿着铁甲也踏步无声,人人都能轻松不眨眼硬站十个时辰。军人们浑身黑衣、冷飒肃杀,面对慕容云烈的时候,更是几乎全都能瞬间化身铁面人,表情都没有一丝。

    慕容云烈和亲随们在行辕呆了几天,从他们脸上连个笑容都没看到过。

    先锋将军?抱歉,你点卯我也到,你唤人我也在,可我没必要笑给你看吧?那帮士兵们眼底的轻视可是毫不遮掩的结结实实────你算老几?

    想想也是,军饷是苏倾容发的,练兵是苏倾容亲手带着,曾经和瓦剌的一场场对仗都是苏倾容亲自分批带上战场的,这些士兵的家属、养老、任职,无一不是苏倾容费心安排。

    ……好吧,这位丞相在先帝执政期间,就没把北周当回事过,掏空了国库补给玄甲卫,这些兵每年到手的银饷除了固定的军饷,还有各种不同的补贴。

    衣食父母就是天,谁搭理你一个不出钱的世族先锋将军啊?谁是米饭主,大家心里门儿清好不好。

    慕容云烈虽不能说完全没有兵权,可是他的兵权实在是太不稳定了,真到了要紧时刻,他可不认为凭藉一个小小的虎符可以控制什麽,起码,北伐军里比他位阶低的将军,他一个都指使不动。

    相比於丞相每次莅临北伐军,那人人眼底掩不住的敬畏和全军上下前呼後拥的架势,慕容云烈受到的尊敬少得可怜。

    慕容尚河知道这个情况,却并不意外,只是将自家嫡孙叫去好生安抚了一番。

    出现这种情况,最重要的原因是,北伐军中世族出身的军官实在是太少了。

    既然慕容云烈已经成功挤进北伐军,下一步,慕容尚河就打算多多给北伐军里掺沙子,迟早要世族嫡系子弟们尽数填入北伐军。

    等世族势力在北伐军中比重加大,军部就将不再是苏倾容一个人的天下────这是事二。

    江采衣封宸妃,眼看着逼近後位,而慕容千凤还在参商殿呆着,完全没有接近皇宠的任何可能,慕容尚河已经放弃了这个孙女,不指望她能有什麽建树。

    然而,慕容尚河虽然猜到沉络属意江采衣为後,却万万没想到他立宸妃的旨意来得如此之快!

    皇上人还在猎场,中旨就已经强硬下下来,这样,就算百官上谏,也不免顶着逼谏的恶名,十分被动了。

    慕容尚河明白沉络此举的意思────以江采衣的性子,她在後宫中自保显然略嫌不足,皇上最近心在北伐,不能过多顾及後宫,又坚持要立这个皇後,乾脆就及早完成,防止夜长梦多。届时,无论日後出了什麽事,什麽女子入宫,都动摇不了江采衣的地位。

    但,慕容尚河自然不可能就此偃旗息鼓。

    在雍合殿,他虽然折了一批重要人手,但是他毕竟获得了染指兵部的宝贵机会,更重要的是,这件事,让慕容尚河看到了一个几乎让他费尽心机都未能寻找到的绝好切入点────江采衣!

    皇上几次妥协,都是因为江采衣。

    提拔江烨,是为了江采衣,赦免死囚,是为了江采衣,放慕容云烈入军部,也是为了江采衣!

    她,是皇帝的弱点!

    只要拿住江采衣,就能和皇帝讨价还价,就能获得他最渴望的利益!

    ……到底是年青啊。

    那般绝色的美人皇帝,竟也过不了一个女子的情关。

    慕容尚河感叹,喝着手里的香茶,坐在马车里,看着广袤的青葱猎场在眼前展开。

    百官早早聚集等在猎场外,虽然大猎时节还未到,可是因为宸妃册封一事,人人都惶惶不安,尤其是世族官员们,个个伸长了脖子等着慕容尚河的马车。

    皇帝封妃的中旨虽然已经下达,然而百官还是有进谏的机会,慕容尚河自然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定要动用一切力量阻挠────为了册封江采衣,皇帝会不会再次妥协?

    他会拿什麽来交换江采衣顺利晋封?

    陛下,你的底线是什麽?

    为了江采衣,你可以退让到什麽程度?────这是事三。

    猎场上,江烨到了,叶兆仑到了,闫子航到了,百官都到了,苏倾容……也到了。

    玄黄皇帐鼎立在猎场中央,皇帝陛下一身玄绯交叠的龙袍,对缓缓走来的丞相扬起一个怡然的微笑,红衣似火,黑衣似水,顾盼之间,风情万种。

    而公认的北周最美的那个人,自伫立於繁华三千间,一袭青衣,若大雨初晴,幕风流云烟,一笑万山倾。

    “络儿。”苏倾容走上前去,细而白皙的手指轻轻抚上沉络身前结实的粗壮柏原木,叫了沉络的名字,换来帝王一个满含笑意的侧目。

    苏倾容动了动唇,淡淡微笑,“大事可成。”

    猎场青枝剪绿露珠悠,亭苞欣向荣。栀子摇开碧绿中,浅笑红尘空。

    ******

    晋候府。

    “哇!”摔掉手里的瓷碗,宋依颜向前扑倒,猛然跌在送饭婆子的怀里,红着眼眶不住捂着嘴巴呕吐,吐得心肺俱损,浑身都在打战。

    “宋夫人你……”婆子看着宋依颜的模样大惊,许久,才见她缓缓抬起头,抹去了唇边的脏污。

    虽然江烨说要休妻,但休书还没顾得上写,婆子丫鬟们不知道怎麽称呼宋依颜,便都叫她宋夫人。

    “没事,”宋依颜摸了摸肚子,慢慢抬眼看了惊讶的婆子一眼,“我这样子有几日了。”

    婆子眼珠子差点瞪了出来,赶紧搀起宋依颜,“宋夫人你这是,难道是……”

    “嗯。”宋依颜点了点头,低低垂下颈子掩住神色。这几日生活窘迫又被莺儿作践,她整个人瘦骨嶙峋,却可见破烂的衣服也遮不住微微隆起的下腹,“我有孕了,大概三个月……侯爷他还不知道呢。”

    “……”婆子手都不知道如何放,一个劲打颤,眼珠子上下打量,只觉得这宋依颜邪乎的紧。

    十几年了,宋夫人都没再有过消息,怎麽出了事,反而就有了!?……可是算日子,若宋依颜真的怀孕了,的的确确是侯爷的孩子!

    怎麽,怎麽就这麽突然赶在这个时候!

    “可怜的孩子,跟着娘受苦。这一胎,保不齐……是个男孩儿呢。”

    宋依颜不看那婆子,迳自喃喃的抚摸着肚皮,薄薄的嘴皮子,掀起一个冷锐的弧度。

    ☆、陷阱 下

    猎场广袤,浓淡交叠的绿色草地接天连地,柔毯一样化开令人耳目清新的绿,一个不留神就要被那温润的色彩给夺取心神,只觉得天地阔达而青翠,在远处和柔润的几乎要滴下水来的蓝天融为一体。

    苏倾容微微垂着头,沉络站在他身边,似乎没有看到百官陆陆续续聚集的态势,只是挽着丞相的手,在皇帐外的回廊上闲谈。

    虽然这两个人站在一起绝对是场破表级的美色盛宴,可是看到这一幕,许多世族官员的第一反应是头皮发麻。

    皇上一个人就已经足够折腾的百官头疼脚软了,要是再加上丞相……大家日子就别提有多难过了。这两个人联手,效果从来都是一加一大於二,他俩真想干点什麽坑人的事情,那叫一个算无遗策……

    前几日,丞相在朝上总是不怎麽吭声,只是一心肃贪。可看现在的情形,册封个宸妃,丞相都能抽空前来猎场,显然说明,肃贪的事苏倾容已经处理的差不多,可以有闲情逸致干点别的了……

    丞相大人你不要这麽有空啊我们会发毛的……许多世族官员嘴上不说,脸上不显,可是肚子里忍不住声声哀嚎,丞相越有空,大家日子就越痛苦啊。

    苏倾容也好,沉络也好,自然都不会理睬他人肚子里的哀鸣,既然百官都来了,就纷纷去远处的大帐落座,来个小廷议罢。

    ******

    有黄门内侍去请各位大人入帐,一时间,大草场上朱袍玉带簇簇,雪白牙笏银色鱼符光彩莹莹。

    大帐外,一片笙箫,琉璃光射,破云晓处,红日洒开一片金光,大帐帷幕在晨风里转折翻飞,龙飞云海的纹路里填上了金粉,时不时卷进去翻出来,闪闪如波。

    这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慕容尚河却微微眯起了眼睛,似乎是嗅到了异乎寻常的意味,这是他为官几十年积累的老辣直觉。虽然说不上来,可是就是隐隐不对。

    脚步在踏入大帐的前一瞬间,他顿了顿,扭头去看紧紧跟在身後的叶兆仑和江烨。

    叶兆仑眼底黑青,面皮僵的像是糊了什麽冷泥。自从叶子衿被赐死,他这些天一直都是这幅样子,阴郁中透着几分刻薄,看江烨的神色更毫不掩饰的厌憎和妒恨。

    江烨呢?自从叶子衿赐死,江采衣晋封的事後,反而更加贴紧慕容尚河。

    别人不清楚,江烨己却是很明白自己的处境:江采衣得宠,对他自己一点儿好处也没有!这件事,只能让他在世族团体中处处结怨。因此对江烨而言,他必须更竭力的争取慕容尚河的信任,才能立足。可是,这信任就像才在一个脆弱的**蛋壳上,随时都有崩裂的危险,更烦人的是……赤豪还没了,而大猎就在跟前!

    这些慕容尚河都清楚,他也乐得看叶兆仑和江烨胡别苗头,这两人越是水火不容,就越会越争相讨好他,也就越好控制,慕容家获得的好处就越大。

    叶兆仑和江烨都正常,那麽不对劲的是什麽呢?

    慕容尚河的目光落在一排排走入大帐的官员们身上,一个激灵,心头下沉,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今日百官入帐的走势,不对劲。

    丞相的班子如常,各走各路。

    然而,今日,许多朝中原本在丞相和世族间保持中立的官员、小世族派系出身的官员、翰林清流们,在朝中没有靠山的官员,或者在派系中受到排挤的官员,纷纷带着热切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苏倾容的背影,有意无意的靠向丞相那边。

    甚至,有些个世族出身的大臣也对苏倾容明显恭敬了好几分。与此相比,而大部分人看到叶兆仑的时候,都毫不掩饰脸上的鄙夷和憎恶。

    ……叶兆仑什麽时候讨人厌到这个地步了?慕容尚河不禁讶然,眼睛不着痕迹的来回在各个各大臣面上扫视,不少人低下了头,脚步却像黏在丞相背後一般,紧紧尾随。

    苏倾容对此似乎一无所觉,双手笼在袖口,墨玉般的乌发整齐而简单的挽了,一根白腻如雪的竹节玉发簪,宛若十一月尾的纤月,仅仅是一钩白色,白的撩人勾心。

    暖风吹得几络长发搭在颈边,说不出妩媚颜色,苏倾容微微垂着头,仔细的白皙手指上红润的血色,忽然展颜微笑起来。

    笑靥如开在无边业海里的花,仿佛什麽惊人的美优雅的绽放了,天青雨色的衣衫都像雾一样在暖融的大帐里面带来丝丝清凉。

    慕容尚河看见苏倾容笑就心肝脾肺肾都发疼,索性撇过头去。

    ******

    沉络就等在大帐里,因为不是在金銮殿,礼节倒也没有那麽繁杂,百官行了礼之後纷纷起身,按照朝礼分开两拨站在一旁。

    慕容尚河立即就要开口反对江采衣封宸妃的事,但是沉络并没有给他开口的时间,反倒是率先议起在魏起山死後,工部司郎中该安排谁接任的问题。

    慕容尚河脸色一整。

    按他的想法,工部是必须看紧的。这一场肃贪,已经被苏倾容插手的过分了,而工部,是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染指的。最好,是能让叶兆仑兼任这一职位。一方面,叶兆仑非常得慕容尚河信任,另一方面,慕容尚河也有借此抚慰叶兆仑失女之痛的意思。

    哪知道,慕容尚河刚刚提起话头,朝野上下,除了几个慕容派系的铁杆大臣之外,几乎人人众口一词,激烈反对这个提议!

    慕容尚河吃惊,他听了几个大臣的驳斥,发现这些人与其说是在反对叶兆仑兼任工部司郎中,不如说,他们在故意找叶兆仑的茬!

    叶兆仑,什麽时候惹了这麽大的众怒?!慕容尚河暗暗心惊。

    自然,慕容尚河没有忘记,当初,叶兆仑为了在皇上面前立功,弹劾傅纶、张明山、韩靖等人贪污,就因为这一场弹劾,导致苏倾容抓住话柄大肆肃贪。

    眼看着三司一个一个的审查,人一个一个的抓,朝里人人自危,风声鹤唳,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下狱的是谁。

    朝里的大臣谁家里没有一黑锅底的烂帐?傅纶等人被弹劾後,超沉闷几乎个个兔死狐悲,自然也就会痛恨掀起这场肃贪大战的始作俑者────叶兆仑。

    可是……也不至於恨到这个地步吧?看这些人的架势,已经等同於御前撕破脸了啊。叶兆仑不仅仅是吏部侍郎,还是北周最老牌的贵族,这些人怎麽就那麽大胆当堂和叶兆仑开杠?

    还没等慕容尚河思考完,就见平日甚少发言的礼部侍郎突然出列禀奏,“陛下,下臣有要事禀报。”

    不知怎麽的,慕容尚河听着这声音心头猛然跳了一下,不由得看向苏倾容,只觉得他站在对面,嘴角的笑意渐渐更深了几分。

    沉络斜倚在中央大椅上,身侧是一大尊黄釉金彩牺耳罐,插着满捧珊瑚红的杜鹃,开的粉光蒸霞蔚,映的帝王表情也不甚清晰。

    “卿奏吧。”沉络点头。

    礼部侍郎抖开长长一卷丝绢,长长的坠及地,黑而细的楷字仿佛流淌的墨,在阴凉的大帐里在光亮的丝绢上泛着黑泽,密密麻麻映入眼帘。

    虽然看不清那些字,慕容尚河还是猛然头皮一冷,他嘴唇微微起伏,死死盯着那张弹劾奏本,似乎要将里面的每个字读清楚。

    然而礼部侍郎却陡然收起奏摺,恭恭敬敬地上了皇帝案前————“启禀陛下,臣要弹劾叶兆仑!先前,叶兆仑弹劾傅纶、张明山、韩靖等几位大人贪渎,然而在臣看来,叶大人自己也有重大贪渎嫌疑在身!他私账不明,在吏部私授贿赂,春闱秋闱中舞弊卖官,还克扣渡口平仓粮……”

    叶兆仑脸色大变!

    一条条要命的罪名被桩桩扣下来,叶兆仑已经顾不得朝礼,大喝厉声打断礼部侍郎的参奏——“你血口喷人!”

    “真的是血口喷人吗?叶大人?”闫子航站在苏倾容身侧,笑吟吟的语调半含嘲讽,“前年万寿节(皇帝生辰),你上给陛下的贺礼是一座紫琥珀青龙踏金雕,至少值两万两银子。去年万寿节、上元节,叶大人置办的贺礼都是首屈一指的,怎麽算也不下五万两银子。请问,叶大人你俸禄有限,哪里来的这些银子?”

    叶兆仑脸皮发绿。

    官做到了这个地步,说不清道不明的银子肯定数不清,这是朝中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也是皇帝默许的。只要私底下做的不要太难看,皇上是不会要求这些三品大员们个个都清水衙门的。

    当初上贺礼是为了讨好皇帝,给女儿进宫打好底子,他自然抓住一切能示好的机会表现。上贺礼的时候,叶兆仑大出风头,皇帝也笑吟吟的收下并且回赐嘉奖了。然而叶兆仑却丝毫想不到,万一一旦哪天皇帝翻脸,或是有人清算弹劾,他那些贺礼,就是铁证如山的罪证!

    礼部侍郎之後,还紧跟着几个大臣纷纷出列────“禀告陛下!臣弹劾叶兆仑僭越狂悖!属下在市集上找到了几件刻着大内御印的珍宝,皆是陛下曾经赏赐予叶大人的,他居然将御赐珍宝拿去集市倒卖……”

    再一人出列,“启禀陛下,臣弹劾叶兆仑伪造妖言,与僧道谋为不轨……”

    又一人,“启禀陛下,臣弹劾叶兆仑见他人诗词文章语多狂悖不行……”

    “启禀陛下,臣弹劾叶兆仑……”

    一时间,整个大帐简直变成了是三法司审案的诏狱,声浪滚滚!甚至有不少地方上的官员作为人证被带了上来!

    御史台、兵部、地方的弹劾奏章一部部抬上来,摺子几乎堆了一地,各种罪名连篇累牍,书记官必须奋笔疾书才能跟得上弹劾的速度。

    僭越、狂悖、欺罔、专擅、贪渎重墨……甚至连叛国都罗织了出来一两条!其中十几条是足够夷三族的死罪,还有十几条,连诛九族都不够杀……以叶兆仑的官位,就算这些罪名都是假的,他也不可能活着回家去了。

    叶兆仑在一片混乱中十足无措,只得伸手去抓慕容尚河。慕容尚河顾不得叶兆仑,他脑子如同被铁锤砸过一般混乱,却侧过身避开了叶兆仑的抓握,这种时候,无论下一步怎麽走,避开被叶兆仑牵连才是正理!

    大帐里似乎变成了闹市,人声一声叠着一声,帐纱在风中呼啦啦作响。

    帐内奏摺搬动的声音,侍卫们刀戟响动的声音,弹劾启奏的声音,交错起来如同沸水里面再添一把油,火药味四溅。

    慕容家的官员显然还没能消化的了这件事,木头人一样万分震惊的站在原地────什麽时候,这些中立的派系们全都投靠向苏倾容了?

    叶兆仑孤零零的站在中央,文武百官左右各有发言,然而竟然发现没有一人出手替叶兆仑开脱,慕容尚河一脸难以抑制的震惊。

    苏倾容再有权势,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收拢这麽多官员,只能说,这些官员因为某种不知名的原因,要将叶兆仑置於死地!

    为什麽!????

    ******

    几日前,相府。

    苏倾容好静,除非是极亲近的心腹,否则一般官员,连相府的台阶都别想爬上去坐一坐。

    然而,肃贪开始几日後,苏倾容居然命人打开了相府的大门,不再拒绝官员拜访。

    心里发毛的官员们正愁没有门路去苏倾容面前求情,眼见相府开门,个个喜不自胜纷纷上门拜访。

    其中最勤快的几个就是傅纶、张明山这几个被叶兆仑弹劾过,正在待罪的大臣。

    ******

    虽然罪名还未定,可是傅纶知道,如果就这麽乾等着,杀头这是迟早的事。

    叶兆仑弹劾那日,是苏倾容在朝堂上出手,阻挡了叶兆仑将他们直接拖下诏狱的势头,替他们保了个暂时待罪的缓刑。於是,傅纶就明白,丞相,是唯一可以救他们的人。

    “丞相!”傅纶趴在苏倾容脚边,只差没有泪涕横流,头磕的邦邦作响,“还请丞相救救下官!下官,下官只是一时糊涂啊……”

    “救你?”苏倾容淡淡含笑,手上托着龙泉窑梅子青釉莲瓣纹盖钵。粉青色的光泽翠润欲滴,是被形容为“雨过天青云破处,梅子流酸泛青时”的绝品,薄薄香韵水汽在指尖转饶。

    美丽的丞相大人漆黑睫毛下在肌肤上刻下细长的阴影,表情不甚在意,颦轻笑浅,随口说道:“我为什麽要救你?”

    傅纶汗津津的。他知道,丞相既然命人开了大门,肯定就是允许他们来求情。

    然而,这情该怎麽求也是个问题。

    如果筹码不足以让苏倾容动心,丞相就不可能为了他们去和世族们撕破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这,丞相大人能对什麽东西动心?

    傅纶声音带着哭腔,“下官,下官不才,家里尚有五六百万两存银……”

    苏倾容轻笑一声,似乎是觉得傅纶蛮有趣的,端起茶杯,意思很明确,送客。

    盈盈清水漫上他优雅柔软的嘴唇,青色衣衫蝶翼般搭在脚底,玉石砖地仿佛镜面,倒映着他的身影。

    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苏倾容翡翠发簪碧油的颜色和着乌发的润泽,一同上闪烁着光泽,似在玉上一朵盛极之花。

    桌上的白蜡轻轻炸开一声烛火,苏倾容的面容在烛火中瞬间明灭,傅纶一眼就看到了他白皙额头上的那颗朱砂,犹如某种妖娆鸩毒,让他绝世美貌的容颜浮现出微妙的妩媚。

    傅纶一个激灵,吓得四肢并用,紧紧贴在地上不敢起身,脑子飞速运转。他自己起身走人简单,可是出了相府大门,势必就要面临脑袋搬家、连累三族一起陪葬的悲惨结局。

    面对苏倾容,最好第一时间掏底牌!

    “丞相大人!朝中像下官这样,不出身世家,却还有点小权的官员还很多,平日关系都很不错。如今慕容尚河和叶兆仑欺我们没有靠山,说弹劾就弹劾……下官待罪,只怕这些官员也都心有戚戚焉。如果,如果丞相能救下官一命,下官定说服这些人一起,唯丞相马首是瞻!”

    见苏倾容不语,傅纶如同竹筒倒豆一般将所有人名都报出来,这些人涉面相很广,就是所谓的中立派系,当初,个个如同墙头草一般,在慕容尚河和苏倾容之间摇摆,两边都不投靠。

    苏倾容笑而不语,这些人都是谁他很清楚,现在耐心听着,不过是和心底的名单核对罢了。

    傅纶不敢藏私,为了自己的性命,知道什麽就统统说出来。

    “这些人,你有多大把握说服他们投靠本相?”末了,苏倾容淡淡问一句。

    傅纶眼看救命有望,激动的满面红光,“丞相大人,不用我说,这些人也早就希望投来丞相门下……毕竟,毕竟大家谁手里没有说不清楚的银子?只要丞相能刹住肃贪的风头……”

    “不可能。”苏倾容淡淡的瞟了傅纶一眼,“肃贪绝对不能停。至於你,只要能说服中立派系投靠本相,本相自会保你。”

    “可……可……”傅纶张大嘴,脸上什麽颜色都有,“丞相,肃贪一事已经举朝沸沸扬扬,叶兆仑也确实抓到了下官的证据,如果肃贪继续下去,定会形成举朝大行之势……丞相,丞相要怎麽保下官……”

    肃贪,牵扯到吏部,三司,还有慕容家。在这些人眼皮下,光天化日的保一个已经证据确凿的贪官,即使是一手遮天的苏倾容,也没办法做到吧?

    “这和你无关,”苏倾容起身送客。

    傅纶虽然担心,但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再追问,心里不满,却也不敢多言,只好唯唯诺诺的退了下去。

    傅纶前脚才走,闫子航後脚就踏上门槛,扭头笑语,“丞相,你怎麽欺负傅纶大人了,求完人还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没什麽,只是懒得花功夫和他解释而已。”苏倾容淡淡的拢起袖口,白皙指尖透出梅子青色的袖口,仿佛几根雪线似得灼人。

    闫子航扬起眉,这就是丞相的一贯风格。他虽然点头同意保住傅纶,但是太蠢的家夥,苏倾容是没那个心思去点拨的。如果傅纶放心不下,战战兢兢的把自己给吓死了,丞相也只会当他是自己蠢死的。

    “丞相,学生不明白,你为什麽答应要保住傅纶?那人和废物差不多。”闫子航问。他听着,傅纶似乎给苏倾容也带不来什麽绝大的好处,中立派系,能有多大用?管这事干嘛?

    苏倾容拖着下巴,手肘抵在清凉的桃花木田黄石桌上,招呼闫子航坐在对面,头一歪,将一头乌发枕在衣袖上,蜿蜒一桌细丝一般幽凉的黑。

    相府的梨花开的好,雪白的花朵间还有一颗一颗累累珠子般的骨朵,紧紧攥成一团,花开半夏,如诗如画。

    美艳惊人的丞相大人淡淡嗤笑,“他自然是废物,可惜有些人的价值,从来就不在这个人本身。”

    “嗯?”闫子航非常虚心求教。

    “现在举朝被肃贪弄得人心惶惶。慕容尚河也罢,其他人也罢,都恨不得离傅纶远远的,害怕被牵连。现在是否人人都认为,傅纶是无论如何都保不下来的?”

    “自然。”

    “那麽,如此难保的人,却被我保下来了,朝廷百官会如何看我?又会如何看慕容尚河?不惜千金买马骨,为的自然不是马骨本身。”

    闫子航恍然大悟,“叶兆仑和慕容尚河弹劾傅纶,丞相却保下他。那麽日後,所有非世族派系的官员自然会对慕容尚河心灰意冷,一心一意投靠丞相。这自然是极好的,然而,不停止肃贪,傅纶怎麽保得住?”

    苏倾容微微睁开半垂的眼睫,春水流光一滑而过,眉间朱砂红的惊心,半幅青丝蜿蜒在脸侧,清艳中混合着莫可明说的妩媚,就混合成一种淩厉尖锐的风情,“肃贪已经开始,压是压不住的。傅纶麽,根本就不用我去保他,只要把肃贪这件事闹大,傅纶自然能保住。”

    闫子航微微一想也就明白了,“丞相的意思是,肃贪的事儿闹大了,所有世族官员们都会帮着一起遮掩,不会多追究傅纶等人?”

    苏倾容颔首,“自古以来,小事要大办,大事要小办。叶兆仑一开始弹劾傅纶,是为了给自己立功。但是一旦肃贪这件事闹大,所有世族都会牵涉其中。待影响到了全国的时候,自然会自上而下刹住。杀一两个贪官,天下人会拍手称道,然而,如果闹得朝廷人头滚滚,天下人不仅不会称赞,反而会痛駡朝廷藏污纳垢,腐败透顶,一哄而起动摇国本。再往上闹的话,对谁都没好处。到时候,先从世族的属地闹起来,你且看,最急的就是他们。”

    “傅纶虽有罪证,但陛下只要压着他的案子,不定罪也不释放,让三司一直慢慢调查,挨到事情过去,也就随陛下处置了,傅纶自然可以活命。” 苏倾容淡淡笑看着闫子航,“尔敏,肃贪这件事,是为了给陛下北伐凑齐必须的银两,这些人贪墨的银两,我不但要收回,还要让他们自动交上来。”

    “自动交上来?”

    美丽的丞相大人耐心解释,“我保住傅纶,所有人都会看在眼里。那麽,这些人自然也会来求我保他们的命,届时,别说贪墨的银子,只怕所有家财,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奉上。”

    “……丞相,你这也是受贿!!!”肃贪的却受贿,还有比这更没逻辑的事儿吗!!!

    “嗯?”苏倾容微微扬起睫毛。

    “……”闫子航默默住嘴。算了丞相大人,反正你手下的黑事儿也不止这一桩……

    傅纶就是一个风标,给予这场肃贪风暴中,急遽渴望保命的官员们指明了方向────丞相。丞相可以保住他们的命!

    这对满朝在世族和丞相间迎风摇摆的墙头草官员而言,意味着什麽,不言而喻。一旦苏倾容保了他们,这种割不断的牵系就算拉紧了,中立派系也好,清流也好,只要手里不乾净,都必须依附苏倾容,变成丞相派系的外党,硬着头皮和慕容尚河作对下去。

    “肃贪该怎麽办就怎麽办,三司做他们的事,我们等着看热闹就是了。”苏倾容淡淡微笑,弯起漆黑的美眸,“事情闹大的时候,不杀几个人是没法交代的。那麽,深受肃贪影响的大臣们,一怒之下会推谁出去做替罪羊?”

    闫子航苦笑,还能有谁?自然是那个犯了众怒的叶兆仑啊……

    这一次,只怕所有官员,无论是中立的,清流派,还是世族派,不约而同的,要找叶兆仑麻烦了吧?

    薄薄水汽拂上唇瓣,苏倾容微微举起青釉茶盏抵住轻笑的唇齿,懒洋洋的叹,“这世上传的最快的,就是消息。”

    窗外梨花如同白雨,一层一层在风中落。

    香软的雨,一片片,堆积在屋檐,在窗棂,在丞相的脚下。

    ******

    猎场大帐,苏倾容一语成谶。

    百官几乎将所有的愤怒全部发泄到了叶兆仑身上,有证据的拿证据,没证据的捏造证据,似乎只要叶兆仑死了,其他人就安全了。

    为了防止民间动荡,朝廷不能多杀人,可也不能不杀人,因此,没人顾得上搭理傅纶等人是不是下狱了,世族们也顾不上,最重要的是推出一个替罪羊保护他们自己,於是,叶兆仑当庭承受了无比可怕的攻讦。

    能在如此短的时间捏造如此之多的罪名,显然百官已经集体狂热了,针对叶兆仑露出一张尖锐可怕的獠牙,恨不得就在皇帝面前扯裂了叶兆仑。

    然而,最让慕容尚河觉得可怕的是,这些事,他居然事先毫不知情!

    这麽多人来猎场,不是来跟随他反对江采衣封宸妃的,而是来弹劾叶兆仑的!────他居然一点也不知道!

    这些官员,甚至包括自己派系这些大臣们,居然不在此事上请示他,而是瞒着他集体选在今日对叶兆仑发难!

    一时间,慕容尚河的目光带着一丝惊恐的意味定在苏倾容身上,他到底用了什麽手段,竟然能让叶兆仑在无声无息间众叛亲离?

    ******

    叶兆仑是慕容尚河最倚重的看门狗,非到不得已的地步,慕容尚河是绝对不愿意放弃他断尾求生的,可是如今情势,他似乎不得不妥协!

    那一摞摞的弹劾摺子堆在中央,慕容尚河看着只觉得胸口透不过气,整个帐子明明是门窗洞开,可是他仍然觉得无法呼吸。

    这麽多年,他的消息一向灵通,这是他头一次品尝到毫无把握,当头一棒的感觉。

    叶兆仑……遭受如此突如其来的攻击,显然是保不住了。

    礼部侍郎和乌泱泱的一群官员站在苏倾容一边,指责叶兆仑,“叶大人,身正则影正,你自己有大罪七十八条,居然还弹劾傅纶等几位大人贪渎,真是自乱朝堂!贻笑大方!”

    话音一落顿时风行草偃,人影一行行的跪下去,除了慕容尚河和不知情的官员们还在发愣之外,刑部提刑官范行止已经带人上来,索拿了叶兆仑。

    摘掉鱼符,扔掉牙笏,手臂粗的铁链从前到後结结实实捆牢了,叶兆仑张着嘴目光呆滞,似乎是什麽也不知道了,只呆呆的任人拉扯,踉踉跄跄的被刀戟逼着。

    慕容尚河的心房被狠狠冲击,死死盯着叶兆仑。

    叶兆仑一声不吭就被扯走,走前路过他的面前,那木然的神色从他的老脸上一划而过,却似痴儿一般,嘴唇张阖了一下,就被士兵一个推搡扥了出去。

    叶兆仑,被朝臣们全体遗弃了。

    慕容尚河这会儿什麽都反应过来了,可惜已经晚了。

    苏倾容利用叶兆仑掀起这场风波,再操纵百官抛弃他,不但在朝堂上给自己立了威,更藉由肃贪大肆插手各部,最後将叶兆仑推出去做替死鬼。

    顺便,吏部从此少了这个侍郎,尚书闫子航自然可以一把全抓吏部大权。

    从此,慕容家在吏部,算是一根暗桩都没了。

    慕容尚河心脏急跳,神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到御座上的皇帝指尖顶着指尖,露出一个似乎是惋惜万分的笑意,“叶兆仑罪大恶极,真是枉费了朕多年的信任。”

    沉络换了一个姿势,靠向御座的另一边,一副青丝散散半挽,凤冠霞帔、龙衣玉带。白皙指头按着身侧的龙首,鲜艳的唇边笑容妩媚的难以形容,衣上的华贵纹理烧的如同鲜丽火焰,混沌成一片无比无际。

    “如此,工部司郎中一职,叶兆仑就不能胜任了,”沉络突然转头看向江烨,黑密纤长睫毛下的目光凉水一样,让江烨浑身发抖,“不如,由江爱卿来兼任?”

    江烨膝盖要跪不跪,暗暗叫苦。工部司郎中虽然是个肥差,可惜皇帝这会儿提起来,绝对不是什麽好事!

    叶兆仑刚刚落罪,慕容尚河心情尚未平复,还在激愤之中。因为江采衣受宠一事,慕容尚河对江烨的信任本来就岌岌可危,现在,皇帝居然提起把他放入工部,简直就是让慕容尚河对他疑上加疑!

    果然,慕容尚河猛然转头,厉喝,“陛下,不可!”慕容尚河不完全相信江烨,他绝不能让江烨进入重要的工部!

    沉络的笑容更加意味深长,“慕容卿是工部老臣,你说江卿不合适,那朕也不强求。”

    微微上挑的凤眸转了过来,长长睫毛下勾动一袭春水惊动,江烨只觉得皇帝的笑容似乎在眸中深浓的雾里面,让人心乱如麻。

    还没等慕容尚河想出来第二个合适人选,沉络已经重新开口,这一次,居然是指名让江烨进北伐军,做威武上将军!

    满堂抽息,────威武上将军!?

    “江爱卿在旭阳上有不凡战绩,”沉络的声音比银丝滑过丝绸还柔软。只是最後“不凡战绩”那几个字怎麽听,怎麽讽刺,“大战在即,江爱卿若能在北伐立功,朕就立刻加封你一品国公,也给朕的宸妃长点脸面,如何?”

    江烨浑身僵麻。皇上又故意在慕容尚河的面前提起江采衣!

    江采衣可是慕容尚河心头一根刺啊!雍合殿一番腥风血雨後,慕容尚河简直把江采衣恨到了骨头里,连她的名字都听不得!

    现在皇上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如果不让他做工部司郎中,那就去做威武上将军,反正怎麽看,都是皇上看在江采衣的面子上对他大肆关照提拔。江烨简直瓜田李下,浑身上下都说不清楚!

    慕容尚河眼底的狐疑更重了,即刻扭过头去,老眼冷冷的看了江烨一眼,瞳仁里面的阴云怎麽都散不去,看的江烨一阵一阵发凉。

    终究,慕容尚河对他的猜忌更重了!

    慕容尚河看似平稳,实际上衣袖下的手指在微微发颤:江烨,绝对不能放去北伐军!他本来就是军人出身,一旦入军,将在外,只会失控。慕容尚河已经越来越不信任江烨的忠心,放江烨去军部,远远不如朝堂上容易控制!

    慕容尚河想起皇帝赐死叶子衿的那一晚,叶兆仑红着眼站在慕容府的大堂,冲他大声嘶吼────“慕容老!你想想!江采衣人在宫里,江采茗以後也要进宫!江烨送一个女儿进宫,还要再送第二个女儿,他怎麽会衷心於您?他是皇帝的岳父!他自然一心向着皇帝!”

    慕容尚河当时知道叶兆仑是在为叶子衿之死而撒气,便将他劝了回去。但是,那番话依旧在他心底刻下极深的痕迹,所以他才会连夜召来江烨,提出了将江采茗聘娶为慕容家嫡孙的贵妾的意思。

    一个贵妾位置,是试探江烨忠心的手段。

    皇帝,怕是不会召江采茗进宫了。然而,江采茗又被御手钦点过,现在被嫌弃而不能入宫,无论如何是不能娶来做慕容家嫡孙的正室的。何况从骨子里,慕容尚河作为老牌贵族,也是不可能点头同意孙子迎娶一个旭阳贱民的女儿作为正室的。

    江烨给慕容尚河的回复是,“承蒙慕容大人厚爱,下官回去就和小女商定。”

    却并没有一口答应下来。

    於是慕容尚河越发狐疑。

    因此,北伐军,绝对不能让江烨进!与其让他立功,不如将慕容家和其他世家的才俊送去!那才是他的嫡系!

    想毕,慕容尚河盯了江烨一眼,然後猛然转身跪下,“陛下,老臣思忖来回,工部事务繁杂,工部司郎中一职……还是由江大人来兼任较好。江大人作为户部尚书,能力有目共睹,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与其让江烨去兵部,还是把江烨放到工部,更让慕容尚河放心一点,如此,工部怎麽也算是牢牢控制在世族手里。

    江烨也连忙跪下,请辞入兵部,同时表示愿意接手工部司郎中。

    沉络点头应允。

    慕容尚河咬牙,心里各种想法来回冲击。皇上显然就是意在把江烨塞进工部,甚至不惜以北伐军的威武上将军一职为代价,逼他妥协────这个江烨,到底是哪边的人!皇帝那麽宠爱江采衣,难道江烨真的是皇帝的人……?

    这等毫无道理的猜测怎麽也抹不乾净了,慕容尚河暂且放下,咽下喉头的苦味。

    叶兆仑落罪,是他措手不及,这一损失已经无可挽回。

    那麽,在侧封宸妃一事上,他一定要将沉络逼到底!

    ******

    在肃贪一事上,诸位大人们选择了众口一词,干掉叶兆仑,但轮到宸妃一事,大家的立场马上就分道扬镳了。

    干掉叶兆仑符合所有人的利益,立江采衣为宸妃可不一样。这个时候,世族还是团结的,丞相还是沉默的,中立派则各有各的道理。

    眼看一场激烈的争谏不可避免。慕容尚河铁了心,要和皇帝拉锯撕扯到底。然而,出乎他的意料,皇帝退让了。

    慕容尚河提出要让嫡子,也就是慕容家下一任家主担任威武上将军,沉络允准,并且亲口答应,一旦立功,立即封三品侯爷。

    慕容尚河又提出,让世族中的十几个嫡子嫡孙担任副将军,沉络再次允准。

    慕容尚河看皇帝如此好说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一时间价码越抬越高,竟然没有遭到沉络一丁点拒绝。

    慕容尚河惊诧的差点眼珠子掉出眼眶。

    为了立这个宸妃,皇帝简直是步步退让,有一个算一个的将所有世家子弟收入北伐军。事情进展的如此顺利,慕容尚河快慰的同时不禁越加猜忌江烨,一时间各种滋味交杂,看向江烨的目光也越来越复杂。

    皇上居然……居然这麽宠爱江采衣!这算是什麽,要美人不要江山麽?为了江采衣,经营多年的北伐军都不要了麽?

    别说慕容尚河,所有世族们都惊呆了。

    这麽大的口子撕开,世族嫡子嫡孙们霸占北伐军简直就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从此,苏倾容怕是不能在北伐军里独断乾坤了罢!

    於是目光纷纷投向苏倾容。

    丞相站在皇帝身侧,指尖压着天青雨色的衣袖,挺拔艳丽的不容逼视,他依旧是多年前烟雨朦胧中,於乱世间一手拉起倾堕的北周的模样。

    北伐军,是苏倾容曾经掏空北周国库扬起来的精锐强军,就这麽白白拱手,只为了一个女人……他没有一丝意见麽?

    ……没有。

    苏倾容很平静,他身後的派系官员几近焦虑,他却神色悠闲。

    闫子航觉得眼睛发疼,逆光看去,苏倾容的目光带着淡淡的琉璃色,似乎要透过天色看到遥远的天涯去,外面夏光明媚如画,红色金色交织的帐篷绵延在翠绿的草地上,花树棵棵蓬天盈地。

    耳畔忽而就响起丞相的笑音,“尔敏,真正的权利,是夺不走的。”

    军权,还不算是真正的权利麽?

    那,什麽才是?

    ******

    寝帐,有机灵的小太监已经绘声绘色的把廷议的结果报告给江采衣,同时喜色连连的恭贺,“恭喜宸妃娘娘,晋侯大人又获美差!小的恭祝娘娘阖族荣华!”

    江采衣笑了笑,让嘉宁拿来一袋金瓜子,赏给那个欢天喜地的小太监。

    嘉宁嫋嫋的走去赏了,嫋嫋的走回来,把傻乎乎杵在寝帐门口的大个子视若无睹。

    雷宇晨欲哭无泪,眼睁睁的看着嘉宁把自己当成隐形人。

    皇上去大帐廷议,他就被留下来护卫宸妃,虽然,雷宇晨怎麽想也觉得他堂堂一个羽林将军去保护一个婆娘,实在有大材小用的嫌疑。但是想到这里有嘉宁,他还是喜得跳脚,不用皇帝多说一句话,就颠颠的跑来了。

    ******

    那日,小议完事,沉络挥挥手示意雷宇晨下去,他却硬是不走。

    ……

    沉络於是挑眉,“还有事?”

    雷宇晨拧着粗黑的眉毛,在脸上刷了三层浆糊之後,厚着脸皮问皇帝陛下怎麽娶老婆的问题。

    ────是的,他很稀罕嘉宁那个婆娘,可是,怎麽把她变成自己媳妇,就是个困难的问题了,雷宇晨就大着胆子来文皇帝陛下如何讨老婆云云……

    这真的不能怪雷宇晨没眼色,他身边但凡有一个能谘询的人,也不会找上沉络啊!

    呐,军营里一大堆光棍大老爷们,说起婆娘的问题,个个都只知道谁家的寡妇丰乳肥臀,哪个营妓比较骚,至於良家闺女……抱歉,没经验啊。

    更有甚者,有下属提议雷宇晨乾脆趁月黑风高直接下手……“将军,婆娘这种玩意儿,就是要来硬的!弄到手了,就会诚心诚意跟你了────”

    雷宇晨醋坛大小的拳头一把挥出去,直接把下属砸个鼻血横流,“给老子滚!”

    辗转了一晚上,他琢磨着,找谁问呢?

    问闫子航?不行,闫子航自己都没有媳妇,好像也没打算娶媳妇,白问。

    问范行止?也不行,范行止对屍体和刑求的兴趣比对女人大太多了。

    问丞相?更拉倒。把绝色美女扒光了放在丞相面前,他也懒得抬眼皮去瞟一眼,当然,把美女换成美男,效果也一样。

    ……那、那就只有问陛下了。

    好歹陛下身边还有个情投意合的宸妃娘娘不是?怎麽哄姑娘家高兴,他应该比这些人强吧?

    皇帝陛下第一次碰到这样的问题,骤然失笑,“你怎麽会认为朕适合回答这样的问题?”

    雷宇晨涨红着脸,“陛下有宸妃娘娘……”

    沉络漫不经心的,“罢了。只要不是世族贵女,看上谁随你挑。要朕赐婚麽?”

    雷宇晨头摇的比拨浪鼓还快,“不行!那样姑娘会觉得被逼迫,我,我还是很稀罕她的,不想让她不高兴!”

    皇帝陛下忍耐着头疼,“那麽喜欢,就上吧。”

    “上……上?”雷宇晨粗粝的脸蛋一下子娇艳的仿佛三月桃花,许久,他才扭扭捏捏的问,“陛下……这样,这样不好吧?太,太直接了吧?不过……如果实在有用,我、我也可以勉为其难照做啦,那,那我要先把她弄到自己府里吗?”

    皇帝陛下额角狠狠一跳,“朕是说,喜欢就上去追,你想到哪里去了?”

    “……啊?呃!”沉浸在美好臆想中的雷宇晨赶紧把不恰当的想像从脑海中挥掉,不耻下问,“那陛下,姑娘该怎麽追?”

    沉络叹息。无论现在他怎麽喜爱江采衣,当初她也是自动自发撞到他手里来的,并不是他“追求”来的,想要她,直接点来侍寝就好。怎麽追,他怎麽知道?

    然而雷宇晨为了娶媳妇显然豁出去了,也不怕皇帝烦起来把自个儿脑袋当花摘,充分发挥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精神,黏在皇帝身边等他出谋划策,大有皇帝不给他个说法,他就不打算让皇帝休息睡觉的架势。

    ……权当给臣子发加班费了。美艳的皇帝陛下狠狠瞪了雷宇晨一眼後,摊开笔墨,迅速写了一篇骈四俪六的华丽文章,大概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麽个意思,塞给雷宇晨去用。

    沉络的字华丽流艳,苍劲有力,自然不是雷宇晨能写得出来的。但是羽林将军还是如获至宝,连夜将文章重新抄了一遍在丝帕上,虽然那字体嘛……歪七扭八、比核桃还大,抄的他十分痛苦,但雷宇晨还是尽力了。

    沉络这个皇帝做的还是比较人性化的,第二天,沉络就亲下口谕,将雷宇晨指去江采衣寝帐轮值……呃,当然,也可以认为是皇帝陛下不想再看见雷宇晨的缘故。

    温柔的宸妃娘娘率先看到了那篇文笔华丽然而字体狰狞的文章,抿嘴笑了半天,对雷宇晨说,心有猛虎,轻嗅蔷薇啊。

    雷宇晨愣了一下,似乎明白为什麽皇上会如此喜欢这个宸妃娘娘了。

    温柔。

    ……温柔的仿佛秋草上,那一只温暖的翠羽青鸟。

    她坐在帐外的草地上,手撑在地上,没有一点娇矜的架子,钗欲溜,髻微偏,身後的衣衫薄纱如雾亦如烟。

    如果放在以前,江采衣是恨不得赶紧把嘉宁快快嫁出去的。她怕自己在宫廷争斗中祸及嘉宁,得不偿失。看到好人家就把她送出去,是江采衣一直想做的。

    可是,有了沉络。

    有了皇帝陛下。他对她说,与卿结发,册卿长安。

    想和他一生一世,执手共渡啊。

    江采衣觉得,自己也应该勇敢一些。勇敢一些去努力,和他携手走下去。

    虽然别人都说,君王的情分比草叶上的露珠还容易消散,可是,她还是希望自己能够勇敢。

    不为别的,就是明明白白的,想要为这个人而更加勇敢。

    不是因为他是帝王,不是因为他绝世的美貌令人迷恋,就是因为,他是他而已。

    有了这个想法,江采衣倒没那麽急着嫁出去嘉宁了。反正她还可以护着嘉宁,那麽为什麽不让嘉宁找一个心仪她,而她自己也心仪的男人呢?

    ******

    这件事皇帝陛下默许,宸妃乐见其成。但是,拦不住雷宇晨自己不争气啊。

    简而言之,嘉宁把他当隐形人。雷宇晨忍了许久,终於忍不住了。

    此时风萧萧温柔,花开至荼蘼,是最明媚的时节,多适合表白啊。

    雷宇晨终於硬是拦住了嘉宁,十分紧张的将抄好的丝帕递去心仪的姑娘手里,紧张的大个子脸都憋红了────“嘉宁……我是个粗人,我想,也许姑娘家都喜欢皇上那种美得让人睁不开眼的类型吧……我,我没皇上那麽招人喜欢,可、可我是真稀罕你……”

    嘉宁弯起柔媚的眼睛,接过丝帕,眉目间似有春风隐行,沁人心扉,“将军说哪里话,你很讨人喜欢的。”

    雷宇晨喜得顿时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是、是吗?那,那你喜欢我不……?”

    “喜欢啊。”

    雷宇晨惊喜的心差点跳出胸腔,“真,真的嘛!你喜欢我哪一点?”他要快快发扬光大,从此做一个疼媳妇的好汉子,从此────

    嘉宁笑的更加真诚,将丝帕递回雷宇晨手上,“我喜欢你离我远一点,将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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