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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红狸        书名:重生演艺圈之再造大神        类型:高辣文       直达底部↓       返回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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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砚行暗自叹息,唐琦不亏是林云衍的姐姐,脾气心性简直一个罐子里酿出来的。

    林云衍玲珑有致,他姐姐也很聪明伶俐,马上一声“小叔子”,把人情债狠狠地敲定了,段砚行想推脱都没机会。

    话才说了几句,廊里又响起一个干脆的声音,如那庭院深处撩起一勺子清水所发出的甘甜声响。

    “姐。”林云衍也从灯火里走来,竟是一身青蓝色的唐装,银线秀出的云纹在昏暗里微微泛光,如星星点缀在身上。眸子里却如秋夜一轮明月,“你怎么撇下姐夫跑到外面来纳凉?”

    话到一半,看了一眼段砚行,微露笑容:“偷偷和你的小叔子聊什么?”

    唐琦和方才温芳大雅的大家闺秀不大一样,面对弟弟时显露出几分自在大方的性情,横了一眼弟弟,道:“对自己的姐姐要慎言慎行,你想传谣言毁你姐姐的名节啊?”

    林云衍笑道:“今天是姐姐结婚的日子,我怎么敢没大没小。”

    大概同样也是和自家姐姐说话放松自在,面对唐琦时,林云衍也显露出几分以往没见过的俏皮。

    这对姐弟眉目神情其实都很相似,秀外慧中,同样是一眼的清清澈澈,晶莹剔透里仿佛有引人探寻的深潭。

    两人同站在一幕景中胜似美景,任清河淙淙,溪流不尽,也不屑于一顾。

    唐琦和弟弟调笑了几句,回礼堂里去了。

    剩下段砚行和林云衍两人并肩杵在一颗斜倒向走廊的桃树下,映着香堂里通明的灯火,看一方繁星在头顶闪烁,熙熙攘攘声都离得很远。

    “原来你是……”段砚行愁绪万千,愣是说不出下文。

    林云衍略微仰头,好似在观望天边星辰,面容恬静:“姐姐跟你说了什么?”

    段砚行叹了口气,转头迎向由黑暗衬托的清冷侧脸:“她让我好好照顾你。”

    林云衍近一年来都显得单薄消瘦,从日本回来以后,也看不出是不是又瘦了些,只是脸上少了点笑容,多了分清淡,在夜里透出一股沉寂之意。

    似乎笑声也随着唐琦而散了,林云衍波澜不兴地说:“再照顾下去,我欠你的人情就越来越多了。”

    段砚行心情沉重地叹了声:“谁欠谁的啊……”

    林云衍依旧是波澜不兴地看着星辰:“没有你在裴大哥那里替我说话,讨个人情关系,我不会在这个圈子里那么顺利地起步。云觞要不是给你面子,也不会那么关照我。现在我能有发展,多多少少有你牵线搭桥,明的是帮,暗的也是帮,有意无意都一样的。”

    有意无意……

    段砚行细细琢磨这四个字,暗叹林云衍心细如丝,言语措辞谨小慎微之中竟是精明。

    难怪连眼利的云觞也看不懂他。

    他勉强一笑,温言道:“衍衍,你心里有委屈,别老藏着。”

    林云衍清清的眸子静静朝他看来,浅浅地勾了下嘴角,一派淡定:“我没有什么委屈。委屈的恐怕是云觞,还不知道他现在境况怎样,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

    林云衍的话直中要血,段砚行便不好再敷衍,惆怅地叹出一声:“叶慎荣不知道把他藏哪儿了。”

    两人相继沉默下来,许久没有话叙。

    香堂那边通过来的小径上晃悠着一个男人,扯破嗓子哼着不成调的歌,伊呀呀的听不清唱什么。

    到了近处,段砚行他们才看清楚是裴大少爷。

    刚才段砚行离席的时候,裴邵贤已经醉了,现在醉得更甚,脚底下步子错乱直打飘,跌跌冲冲地一面向他们这边晃过来,一面嘿嘿地笑:“哎呀,黑灯瞎火,什么人在这里偷偷摸摸……?”

    段砚行迎上去刚想扶一把,裴邵贤一个趔趄,自己倒下来,正好扑进段砚行怀里。

    这本来没什么,酒醉嬉闹无心之失,可是裴邵贤偏偏用双臂勒住了他的背脊,抱得死紧。

    段砚行面色一白,裴邵贤半挂在他肩膀上,嗅着他颈侧的温香,垂下头去时语声凝重:“老段,你没死……你没死……真是太好了,我……我……”

    噗通一下,裴邵贤整个身体的重量压下来,带着段砚行一起横倒在地。

    段砚行倒在地上以后才意识到,事情不是闹着玩的。

    他这辈子可没被人压过,如今拖着裴易寻纤细的身板,怎么也推不开酒后乱性的裴邵贤。

    裴邵贤大概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三两下已然扒光了他身上的衣服,衬衫刺啦一下撕裂开来,声音竟清脆得骇人。

    场面难以收拾,裴邵贤虽然意识不清,力气却犹如蛮牛。

    他到底体格要壮实很多,段砚行力不从心,眼睁睁看着身上落下一片吻痕,逼不得已想叫人时,忽然意识到这是在裴家。

    裴家冷冷的围墙内,小太子自小养得内心阴暗晦涩,不知做了多少缺德事,伦理乱得连家仆都辨不清真真假假。

    和二哥是确有其事,和大哥是暧昧不清,外面传的时候,总是三兄弟一起讲,裴邵贤就算是清白之身,也被两个弟弟污秽了名誉,难以自白。

    毕竟是一家之宅里出来的骨血之亲,血统是有遗传的。

    现在家里正在办婚事,一屋子的亲戚朋友,满堂的客人,要是全部引来了,这场面怎么收拾?

    段砚行只能哑巴吃黄连,想到边上还站了一个人,忙道:“衍衍,快帮忙把他拉开!”

    可惜,林云衍僵在原地完全没有动,他已经被这淫-乱的场面吓傻了。

    裴邵贤动作越来越大,段砚行心里越发急躁,终于喊出声:“邵贤!邵贤!”

    不料,裴邵贤的影子压了过来,强横地用嘴封住了他的口。

    “呜……”

    意识一阵麻乱,只觉发丝间手指的用力纠缠,仿佛是隐藏了多年的心结,终于积郁太深,而爆发出来。

    香堂那边正有几个人闲聊着,往游廊这边漫步而来……

    段砚行此时的心情就像一锅煮开的沸水,带着沙哑又喊了一声:“衍衍!”

    眼看那边聊天的人越来越近了,林云衍终于反应过来,一把扣住裴邵贤的肩膀,扭着胳臂眨眼就把人摔在地上。

    他怕裴邵贤挣扎起来,便单膝压上去,把人完全擒住,让他有再大力气也爬不起来。

    他刚才被裴邵贤忽然袭击段砚行的激情场面吓住了,一下子被搅得心神紊乱思路空白,惊乱之下凭着条件反射发起行动,下手自然非常狠。

    段砚行这才后悔叫他帮忙,因为他下手毫不留情的关系,被摔在地上的裴邵贤发出惨烈的叫声,反而把庭中的人惊动了。

    过来的都是老夫人生意上的朋友,老夫人自己首当其冲到廊下,于是便看见自家的大儿子衣衫凌乱地被人钳制于坐下,嘴里含含糊糊念叨着什么。旁边就是几乎光裸着上半身,气喘不定的小少爷,仰面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来不及起身,几缕破碎的衣料还留在附近,有伤风化。

    自裴易寻进入家门,在女主人眼中他就是个下流,勾引哥哥们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情来,给裴家频生祸端的妖孽。

    如今眼下的情景无法不让她对这个眼中钉肉中刺深恶痛绝,可是顾及颜面,她还是低吼了一句:“你们在干什么!”

    接着,老爷子也在管家的搀扶下过来了,段砚行心下暗叹,这场面不好收拾。

    裴家的脸面这次被裴易寻丢尽了,只是老爷子向来偏宠小儿子,不忍心端出家法来训诫,只好把犯事的两人一起关在祠堂里思过。

    连带林云衍也受到牵连,拖累了刚过门的姐姐,在公公婆婆面前为弟弟出手伤人赔礼道歉,洞房花烛夜结果闹得**犬不宁。

    裴邵仁由于过去与三弟的不良记录,东窗事发后也不好在父母面前劝慰什么,好在新婚妻子很会做人,把公婆摆平了,他便抽身去祠堂看看两个兄弟。

    被父亲母亲雷霆咆哮了一番,轰轰烈烈闹了一场,再加上下人送来的几杯凉茶,裴邵贤的酒也就醒得差不多了。

    只是他依然有些迷迷糊糊起不来,是因为之前被林云衍狠狠摔的那一下撞伤了脑袋,后脑勺肿起一个大包,沉得像灌了铅似的。

    裴邵仁过来看他们时,他还横躺在地上昏昏沉沉,拽着段砚行的一根手指头,像小孩子抢夺到心爱的玩具般不肯松开。

    段砚行盘坐在他身边,抬头横了一眼进来的裴邵仁,冷嗖嗖地笑着:“二哥,你让大哥到你房间里去后,你们说了些什么?”

    祠堂里光线暗沉,加上染香的效果,把裴三太子的脸烘托得如鬼魅似的。

    裴邵仁下意识怔了怔,再回过神来道:“我只是在大哥面前,对过去的事认个错,然后说光宗耀祖的事由二哥我来担负,你们爱做什么做什么去。”

    明暗交加的光影里头,裴邵仁浅浅地一笑,高大却落寞的背影仿佛在熏香里淡去,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怎一个物是人非的感觉。

    段砚行默叹了一下,低头冷面看着裴邵贤血色红润的脸:“你让他相信我是段砚行?这么荒谬的事,你自己猜疑就算了,还想说服别人?”

    裴邵仁半眯着眼睛,淡淡地笑:“自欺欺人的事二哥已经不想再做了。”刻意地顿一顿,语气略沉,“你是谁,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侧身,手扶在格子门边像是准备离开,一席身形修长,浴衣附体却显得空落落的。

    眼角的余光飘忽不定,笑容神秘:“常年床笫之欢,假如还分辨不清楚,那我就真不是个东西了。”说完,人便转身走出去,不给段砚行发问的机会。

    段砚行神色凝重地坐了一夜,等天快亮时,裴邵贤终于松开他的手,摇摇晃晃起身,扶着胀痛的额头一阵沉吟。

    段砚行冷冰冰的语气道:“我是段砚行没错,我借你家小弟的身体还魂了,虽然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裴邵贤坐在那里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半晌后,道:“对不起……你,让你原谅我是不是有点怪?”

    段砚行板着脸说:“我原谅你了。”

    他回答得如此之快,而且表情如此镇定,让裴邵贤又惊异又尴尬。

    “怎么,难道你想对我三跪九叩负荆请罪?”段砚行坐姿一派落落大方,两手搭着膝盖如一尊佛像,挑起眉毛来冲门边使眼色,“还是认为事已至此无法挽回,准备以死谢罪?喏,那边的门结实,撞上去时使点力气,免得脑瘫变植物人。”

    裴邵贤的脸色唰地白了许多,窘迫地挠挠头,羞怯怯地嘀咕:“那么多年了,我还真不习惯你这张恶毒的嘴巴。”

    “嘴皮子好久没磨,只怕火候不如当年了。”段砚行马上接口,斜眼一睨,“正好,拿你试刀。”

    裴邵贤忙摇手:“喂喂喂,你别,我可受不了。”

    段砚行眉头皱起来,脸上神情忽然严肃地一沉,磨牙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今日你我已有肌肤之亲,酒后乱性成全了我们的实名,实属天意。老爷子老夫人一干亲戚朋友眼见为证,你跟我都清白不了了。反正裴家正好在办大喜事,花球彩带大红灯笼样样现成的,不知道老夫人会不会煽风点火,老爷子会不会一不高兴就乱棍把我们打死,那干脆我再求他让我们拜个堂结了亲,喝过交杯酒落实了名分,免得做冤死鬼。”

    噼里啪啦了一长串,段砚行口齿伶俐吐字清晰,面不改色心不跳,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裴邵贤的老脸是窘迫得又红又绿。

    红是借了几分未退的酒意,绿是气恼和委屈。

    段砚行越看他憋气不说话,越是不客气地道:“我已经辜负了云觞和衍衍,我怕再辜负你,会遭天打雷劈。”

    “不不不,”裴邵贤哭笑不得,“我宁愿继续把你当小寻,你绕了我这张老脸吧,别说了。”

    头一别,三十多岁的老男人了,却像个扭捏的小媳妇儿似的。

    段砚行最后还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看我前生过得是糊涂,还以为你那次摔桌子翻脸是因为我发现了你和你弟弟……原来全是场误会,我才应该向你道歉。”

    裴邵贤憋了半天,才有勇气和盘托出久藏于心中的秘密,可是开口还是畏畏缩缩:“我那点不正经的心思,你就当笑话听过就了事吧。我……是偷偷喜欢你来着,但没别的想法。”

    段砚行拧了眉头,长叹:“要是你当年说出来,也许后来的事就不会那样发展。”

    时过境迁,对段砚行来说那是两三年前,可对裴邵贤来说却已十几年。

    十几年沧海桑田,覆水东流。时间已经让一切都变得不必再去分辨对错,而只有一个让人遗憾的结果。

    真要论断,只能说,裴邵贤和他二弟裴邵仁本性上有质的区别,可惜段砚行和他做了那么多年朋友,却没有去信任他的人品。

    小太子第一次在裴家过八岁生日那晚,段砚行也是在这曲径通幽的长廊里透气,碰巧听见裴邵贤和三太子在屋里窃窃私语,断章取义误会裴邵贤和他家幼弟做了些不干不净的事。

    其实那天晚上裴易寻被老夫人叫到房里去训诫,大概是裴易寻不买账,出言顶撞惹怒了心高气傲的女主人,引来一顿毒打,差点活活被打死,多亏二哥裴邵仁赶过去救了下来。

    裴易寻生性阴冷,母亲好像是窑子里的女人,从小就没有受到过正确的教育,三观不正,心理扭曲。

    本来在这裴家大宅里就孤苦无依,处处遭到歧视,被女主人打得遍体鳞伤后,反而在二哥那里得到了些许温暖。

    他分不清血肉之间的亲情,只当有二哥的庇护,便能在这个家里不受欺凌。

    于是,便想永远得到二哥的庇护。

    遗传了母亲的一副好面相,加上那天白白净净的身上落下一处处深深浅浅的血痕,水灵灵的眼睛含着泪,凄楚可怜,柔弱无助,映入裴邵仁的眼帘,竟是一派淫-靡之色。

    八岁的男孩子笑起来风骚入骨,趴在身上,衣衫破烂,像捡回家的流浪小猫似的,攀附在耳边,笑声脆得如夜里被风拂动的银铃,遍体细细软软,柔韧温香。

    裴邵仁警戒地把爬上身来的弟弟推开,裴易寻瀛弱地咬破了唇,说:“要不然,我还是去大哥那里好了。”

    这话,是后来裴邵仁第二天到大哥那里去要人,解释给大哥听的。

    还把弟弟环入身边,说:“这孩子以后我会罩着,不劳大哥费心。”

    裴邵贤那天和段砚行喝酒消遣,半途有点醉意,想出来清醒一下,于是就听见和室里传出奄奄而泣的声音。

    他跑过去一看,裴易寻缩在屋子中央的被褥上,向他抬起头来,眼泪滚滚往下淌。

    他先看见幼小的弟弟身上挂满伤痕,问被谁欺负了,裴易寻咬牙不吭声。

    裴邵贤知道小弟在这个家中四面受敌,安慰了几句要给他检查伤势,裴易寻却惊恐地缩到屋子角落里去,抱紧身体直发抖。

    裴邵贤看出不对劲,质问再三,裴易寻怯怯吐出两个字:二哥。

    从此以后,骨肉相亲的兄弟见面如同陌路,若是偶然在外面碰面,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人尽皆知的身份摆在那里,也只是一个冷面调侃,一个低头讪笑。

    裴易寻从小心术不正,从二哥那里开始扭曲了性向,扭曲到十八岁被准许外出,此后仅仅关闭在宅门内的不伦之事迅速地发展到外头去了。

    老爷子怎么会料想到,当年带回来的小孩子渐渐在家里养成了小妖精,祸患无穷,害人害己。

    谁也不知道裴易寻私下里有多少难以启齿的糊涂账,最后一个是云觞。

    他从裴邵贤那里获得云觞的资料,还问起过云觞以前的感情史,足足观察了三个月之后,才向裴邵贤开口,说他能帮大哥的忙,整垮云觞和叶慎荣。

    如此一来,裴邵贤和裴易寻便建立了交易关系。

    裴易寻事先打过三个电话向云觞预约,还曾正正经经吃过一顿饭。

    后来,才去了云觞的影棚。

    云觞和裴易寻应该有过什么交易,段砚行重生醒来时,一床的糜烂和浑身的酥麻感便能说明问题。

    可是云觞有心理ed,两人曾有交欢的猜测便不能成立。

    这个心结也在段砚行心中沉淀了许久,如今再反复思索,依然没有头绪:“为什么会在云觞的床上,我也想不明白。按照云觞的性格,应该不会把他一个人留在房间里。”

    裴邵贤眼里看的,耳朵里听的,毕竟都是小寻的面貌和声音,总觉得有一股阴风吹进脖子里,诡异得很。

    他叹了叹,像是在吐槽地说:“小寻的脑子可不是我们能推敲的,邵仁手下哪个没被他算计过,连精得像鬼一样的邵仁都拿他没办法。”

    “不急,只要问过云觞,就会水落石出。”段砚行低叹之后,闭上了眼睛,“我最担心的,还是云觞现在的境况。”

    裴邵贤苦笑:“你还是先担心担心眼前的境况吧,我老娘不是省油的灯,早就想整治你了。”

    好的不灵坏的灵,裴邵贤这次成了乌鸦嘴,果然被他料中了。

    裴老爷子最看重面子声誉上的问题,大儿子和小儿子在二儿子的婚礼上闹出丑事,颜面丧尽,老人家怒火攻心,一口气消不下来,加上老夫人添油加醋,段砚行和裴邵贤的日子就难过了。

    他们在祠堂里被关了两天,滴水未沾,身体撑不住了,脱水带来的痛苦难以忍受。

    到了第三天晚上,两人倒在地上奄奄呻吟,格子门忽然移开,林云衍半个身体出现在门缝外,接着三两步奔到段砚行身边,把他扶起来。

    段砚行忍不住破口骂道:“裴老爷真想成全了我们做一对苦命鸳鸯是不是!”

    林云衍架着他起来,脸色略有些萧瑟:“别乱说话。”

    段砚行嘲讽:“那现在干嘛?死祠堂里不吉利,所以要搬外面去横尸街头?”

    林云衍皱了皱清秀的眉头:“裴老先生火气还没消下来,我和你二哥暂时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先把你们弄出去再说。”

    裴邵贤痛苦地在地上打滚,火烧一般的干燥喉咙撕扯出破碎而尖利的声音,嚷嚷说:“虎毒不食子,老子一朝做错事,就要被判决死刑?!老二和老三搞了那么多年,他怎么不管管!老段,早知道我们不如就做实了,一刻值千金,总比冤死好哇!”

    段砚行这两天也被折腾得意识有些疯癫,讪笑地应声:“是是,名正言顺好过枉死,可惜你没机会了。”

    林云衍闷声不响,却差点把段砚行摔在地下。

    说话间,裴邵仁也进了祠堂,扶起大哥利索地往外拖:“快点吧,被人看见,事情就越闹越僵了。”

    裴邵仁的小车停在西后门,穿过九曲廊,再过了一个小花园后就到了。

    两人被塞进后车座,林云衍坐上副驾驶座,裴邵仁最后一个钻入车内,问:“去哪?”

    林云衍思忖片刻:“我们几个家里都不安全,先去私人诊所,再找家宾馆暂住吧。保密方面,要麻烦二少爷你了。”

    裴邵仁悠悠笑道:“小事一桩。”

    这件事足足闹腾了两个礼拜才消停,裴三太子的身体底子太差,裴邵贤只躺了一天就恢复活力,段砚行却高烧一个礼拜,每天虚脱乏力唤不上气,药灌不进,吊针又过敏,说句话都牵连着神经,撕心裂肺的痛。

    病情时好时坏,反反复复,悬着半条命浑浑噩噩熬过来,把林云衍吓得魂不附体,两周内瘦了整整十斤。

    近几日,段砚行都是几分滋润几分忧愁。

    滋润的是能有闲暇空余安安静静看几本往常没时间看的风水书;忧愁的是天天喝人参燕窝粥或老母**汤,喝得他觉得自己快能下蛋了。

    每天给他送粥送烫的人是k.s.a会所的大总管……不对,是大总监大人,这点让他觉得自己颇有面子。

    不过汤不是裴邵贤煮的,据说林云衍每天趁着剧组放工的时间,有时候半夜三更给他煮好粥炖好汤,并且保温好,让裴邵贤第二天带来。

    段砚行前两天看见过他,人是日渐消瘦,笑起来也淡而无味。

    本想多聊几句,林云衍却说拍戏忙,匆匆忙忙就走了。

    这天6月1日,裴邵贤提着炖好的**汤姗姗而来,段砚行靠在床头,搁下书来瞅他一眼:“儿童节,你放假?”

    “啧!”裴邵贤颇想把他那张嘴巴缝起来,没好气地龇牙,“我给你送汤来嘛,人家昨晚冒雨送来的,你喝不喝?”

    说罢,把密封陶瓷碗从保温箱里拿出来,塞到段砚行面前大有威胁的意思。

    段砚行摇头叹气,接过汤来小喝几口:“你们真把我当太上皇伺候啊,天天**汤燕窝粥,我人都快跟老母**成亲家了!”

    “切,人家是一番好意!”裴邵贤替林云衍抱不平。段砚行瘪嘴,睨着他窃笑,“又不是你过门的弟媳,你紧张什么。”

    这玩笑不太好笑,气氛瞬时有些冷场。

    裴邵贤大大咧咧坐下,佯装正儿八经地说:“我紧张公司的利益,五年合同期满之前,你是公司的人,样样要听公司安排。”

    段砚行压下一声笑,对摆起官架子的裴邵贤点一点头:“是是,裴总管,呃不,总监大人有何吩咐?”

    他这老不死的故意插科打诨,裴邵贤有些吃不消,一手放在嘴边清咳几下后,严肃道:“就是拍《剑门世家》第二部的事,流毓当然还得你来演。”

    段砚行点头表示知道,裴邵贤似有踌躇,顿了顿才说下去:“不过这次发行版权被另一个公司买下了,我要事先让你知道下。”

    知道眼前的人是段砚行后,裴邵贤对他这个太上皇老人家的脾气也算摸得很透,心知要是隐瞒内情,段砚行发现后估计要摔剧本罢工,到时候免不了一场冷战。

    段砚行眉头立马皱紧,冷道:“别告诉我是叶慎荣,让他去找我的尸体演流毓去吧!”

    裴邵贤早料到他这种反应,叹一口气,正色道:“不是叶慎荣,这次的制片总监是夏莲,你应该听过这个名字,他以前是我们公司里一个小制片,转行后现在飞黄腾达了。”

    “夏莲……”

    这个名字段砚行不仅有印象,而且不浅。

    娱乐圈虽然水深,却狭小,有些什么样的人,或大或小彼此都心里有一个秤砣,能掂一掂份量。

    夏莲给他的感觉是心高气傲,不易亲近的人,性子有点冷淡,不太圆滑,做制片的时候,段砚行听到过不少关于他的负面评价。

    说他一意孤行,没有团队精神,还喜欢挑别人的毛病。

    但其人相貌气质都不错,曾有导演相中他想让他走出幕后,不过结果却反遭他冷眼奚落,称自己不是谁都能买下的夜店牛郎。

    这种言论,当然会遭到与他合作的演员反感,想来,可能是混不下去,才转行的。

    这是十多年前的夏莲,而现在呢?

    裴邵贤悠悠的语声打断段砚行的思路:“他点名要求更换流熙的演员。”

    这一点出乎段砚行意料:“他不满意乐骏?”

    裴邵贤郑重道:“他想要林云衍来演流熙。”

    段砚行更吃惊了。

    乐骏的流熙虽然属于中规中矩,与旧版段砚行演的比较起来火候差了些,但毕竟他凭此夺得了新人奖,在观众心目中也站稳了脚。

    这半年以来,他的人气节节高升,如日中天,早已超过了同期的林云衍。

    林云衍饰演的兰陵王虽拥有一大批铁杆的女性粉丝,影响力却与如今的乐骏相去甚远。

    乐骏现在是一线大牌,而林云衍只能算二流演员中比较拔尖的。

    娱乐圈近来炒作楚寒咏、乐骏、林云衍以及现在以裴易寻面貌示人的段砚行为未来演艺界鼎足四天王,可是与前两位相比,后两位不论身价或能出手的作品都差了一大截。

    叶氏娱乐公司因此占尽风头,很有在未来要压过k.s.a会所多年以来作为龙头老大的势头。

    夏莲是出于什么目的,想用林云衍替换乐骏?

    段砚行把空碗搁于床头柜上,眉头深锁:“我记得,夏莲和叶慎荣不是同学吗?”

    “他是去过英国留学,是不是同学不知道。”裴邵贤两手环抱,沉思着道,“还有一件事,前两天,他刚刚收购了云觞的服装品牌公司,以及云觞在美国上市公司6%的股权,这苗头可能不久以后云觞的律师会宣布云觞破产。”

    段砚行瞬间瞳孔缩了一缩,握起拳头的手骨节发白,皮层下的筋线仿佛狰狞的一张网,血气冲上脑门。

    裴邵贤按了按他的肩膀,安抚说:“别紧张,这并不表示云觞一无所有了,他手中还有一大笔不动产,以及你留给他的遗产,他好像分文未动,这些足够他翻身。”

    一室的静俏,隐隐蕴含着情感的流动。

    他们两个都是最近才知道云觞从段砚行手里继承的遗产,原封不动保留到现在。

    当初安葬段砚行的那笔钱还是从别人那儿借来的,叶慎荣对云觞名下的户头管得很紧,云觞很多事还得瞒着他做。

    段砚行的父母在乡下,这些年多蒙云觞照顾,每逢佳节都有礼品寄过去,这些外人都不知道。

    各方的压力和舆论,云觞这些年怎么过来的,段砚行不敢去想。

    “你说这是他的个人意愿,还是叶慎荣想告诉我,他能把云觞捧上天,也能让他一夜间一落千丈?”目光森冷,沉沉低喃,“云觞十年的心血就这么没了……”

    裴邵贤不便加以论断,只好温言劝道:“他缔造的国际品牌不会消失,他在ifdu的席位也不会动摇,夏莲就算收购了他的公司,但他还是首席设计师,新品发布会依然需要他协助,而且,我打听到他们公司今年依然有巴黎服装展的活动计划。所以我想,云觞混到如今的地位,叶慎荣要他完全垮台不太可能。”

    段砚行若有所思,忽然露出一丝冷艳的笑容:“这戏我接了,和谁演对手戏都没问题,我听制片人安排。”

    裴邵贤看见他豁出一切的表情,心里有点后怕:“老段,你别乱来。”

    段砚行眼缝里透出刀刃般的寒芒,淡定地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成王败寇,前生他输的惨淡,如今再世为人,他绝不再输!

    脑中的一丝臆想让明暗错综的黑眸中悄悄然淌过一息冷厉。

    段砚行被奉为“太上皇”,自有驾驭众人之上深藏不露的一面。此时,面上气定神闲,淡淡一笑,说:“邵贤啊,我有两件事,不知道你肯不肯帮忙?”

    裴邵贤盯着弟弟的脸,却从那神情里看见昔日老友的影子,不由得额上冒出了冷汗:“咳,你要我帮啥?”

    段砚行摆出若无其事的神情:“一个是想让你问问看穆总监,能不能帮我拿下云觞那个服装品牌的代言权,穆总监这方面很有手腕,这事我想只有他能办到。”

    裴邵贤眉角抽了一下:“小染跟你还不够熟?你自己不去说,非要绕到我这——”

    段砚行沉静地目光注视裴邵贤,眼底幽幽的一片深意:“你开口,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愣了愣,裴邵贤心底骂了句阴险狡诈的老不死,脸上保持淡定,装腔作势道:“那另一件呐?”

    段砚行讪讪一笑,拍拍好友肩膀:“裴大哥,你可要牢牢稳坐ceo的位置,以后很多事我都要靠你呐!所以,还不快回公司去专心工作,勤勉努力,别老帮人家做免费快递,天天送什么粥啊汤啊的,灌得我一肚子汤汤水水。你跟衍衍说,心意我领了,情分点到为止就好,我欠不起他的。”

    裴邵贤嘴角再度抽搐,暗自又骂了句老不死的原形毕露。

    他到是为林云衍觉得可惜,早前段砚行把林云衍塞到他家中住的那段日子,不甚畅谈。

    林云衍到真是个不错的人,知趣善谈识大体,为人温润如玉,心性品格比之云觞那更是上了好几个档次,处事也略胜一筹。

    像段砚行这么老气横秋又眼光挑剔的人,裴邵贤以为林云衍这种事事能面面俱到的人才适合伴在他身边,让他称心如意。

    然而情字难解,云觞先入为主,只能说林云衍生不逢时。

    至于他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

    愁绪忽如一波一波涟漪在心中泛蓝,裴邵贤嘴上嘀咕:“这也要我去说?你对云衍稍稍上心一点吧,不能因为人家脾气好,你就有借口不理不问。”

    段砚行思忖片刻,长叹地一笑:“我以为这辈子落得孤家寡人,怎么反而却欠下不少情债。”

    裴邵贤的话,他是真放在心上掂量了好几天,可惜一直没有机会与林云衍碰面。两人各忙个的,就是难得在一个地方落脚,也是你匆匆,我忙忙,根本坐不下来聊。

    《剑门世家ii》在苏州拙政园开拍,亭台楼阁,翠林碧池,一派江南水乡风光,与人建造出来的影城建筑在格局细节上自是完全不能比的。

    此次故事大有推翻前作塑造的流熙之意,练功走火入魔的流熙不但容貌尽毁,且性情狂躁,时而疯疯癫癫。

    深居紫竹山冰柩宫中的魔教教主流毓得知此事,派门下弟子下山打探。流熙与结发妻子失散,滚落山崖,被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救起,以灵药青丹医治。

    复原的容貌与原来发生了巨大改变,记忆也全部丧失,流熙得了一个新名字。

    因他同时不会说话,便取了“哑”字谐音,叫雅言。

    武功尽失的雅言温温弱弱,一席书卷气,全然没了武林至尊的气概。

    扮演他的林云衍穿着一身浅色青衫,外面罩着白纱长袍,腰间绸缎上系一串玉铃铛,翩翩慢步与竹林中,宛然一个从画卷中走出来的古人。

    头顶发冠则插着一根云纹木簪子,面庞白白净净,十分的温文儒雅。

    七月火天,拍完一幕戏后,饰演女主的薛婧马上便躲到小巴上去吹空调,林云衍却坐在一个篷子下,悠悠然地打扇子。

    段砚行刚整顿好角色造型,在室外走了一圈便热得有些昏沉,督工来的冷僷欣叫了小跟班给他送冰水,他不要,偏坐到林云衍那儿去,用长袖扇风勉强凑合。

    “你怎么不像薛婧那样,去车上休息?”

    “心静自然凉。”林云衍把扇子换到段砚行这边的手,再补上一句,“何况薛婧是影后,我怎么好和她抢地方。”

    段砚行借到一点凉风,心里则想林云衍在避嫌方面十分小心谨慎,以前他们刚认识那会儿,同居一室,一开始林云衍也不和他睡一床。

    没什么话好扯,他便随意打哈哈:“我看你大概不太怕热吧?”

    “怕是怕,只不过身体好耐得住。”林云衍淡淡地斜睨他一眼,“到是你,大病刚好不久,小心中暑……还是不要坐这里了吧,让冷姐给你安排个凉快点的地方休息。”

    段砚行特地过来和林云衍坐一道,林云衍却要赶他走,一时间有些尴尬。

    “我就坐一会,马上要拍戏了。”他把怀揣的剧本给林云衍,“帮我对对词吧。”

    “哪一幕?”

    “第3场256幕。”

    林云衍阅览了一下,沉默片刻:“流毓和随身丫鬟的戏?”

    段砚行故作镇定道:“考考你演技嘛,丫鬟就不好演了?”

    两人都坐着不动,只是对一对人物台词,把握准情感便可。

    林云衍清清嗓子,算作入戏的讯号,忽然变了个声调道:“教主,灵儿打听到此处名为檀香林,乃神医染香隐居之地。”

    林云衍的声音本来就有几分清透,吊得高一些后模仿女声几乎以假乱真。

    段砚行顿时哑然,想想林云衍功力果然深厚,学丫鬟的口气也似模似样。

    演戏的兴致上来了,他便倾情投入其中,化作“流毓”,寻思着轻轻低喃:“月护法说他滚落山崖,我不信他会就这么死了……”

    “教主,传言神医染香有起死回生之术,若正好流熙得她所救,在此地疗伤,想必功力已恢复大半……”

    “那不是正好?”流毓隐隐露出一丝诡笑,“本宫可不想见到一个废物。”

    丫鬟道:“教主,据闻檀香林中瘴气错杂,染香为防外人闯入,布下重重迷阵,请让灵儿先去探路。”

    流毓笑了一下:“傻丫头,你内功修为尚浅,怎经得住林中瘴气之毒?”

    丫鬟笑了:“灵儿有辟邪宝玉在身。何况十五月圆之期已近,教主近日内力大损,灵儿不敢让教主有丝毫闪失。”

    流毓沉吟着点头。

    流毓练邪功,每逢十五月圆必会内功尽失,元气大伤,与普通人无异。

    段砚行将这一幕最后一句台词用低沉平静的语气说出:“那你快去吧,小心点。”

    丫鬟本应立即作答,可是他等了片刻,却始终没有听到林云衍的应声。

    他转头看去,林云衍拿着剧本低头想是沉思,许久之后喃喃说:“她此去,便再也没有回路了。”

    段砚行纳闷地笑道:“这个丫鬟在第一部中一直跟着流毓,没想到第二部中,导演那么快就安排她死了。”

    林云衍将剧本放下,叹出一声:“你应该再用些感情。”

    原本段砚行对自己拿捏台词感情十分有自信,怎么也没想到会被林云衍挑剔,不禁错愕:“刚才的感情不对?”

    “不是。”林云衍略有闪避地悄悄瞄了一眼对方脸上的疑惑,眼中有些惘然,“只不过是我希望你再用些感情吧,我可能有点太入戏了。”

    自己如何演这幕戏,也是反复斟酌思量过的,如今稍稍一点拨,段砚行便会晤了。

    想明白了林云衍为何会有指责,他于是也端正态度,侃侃而谈:“这丫头暗恋流毓,可惜流毓是个难以动情的人,对人情世故都异常冷淡。”

    “我知道。”林云衍语声有些乏力,如一阵轻烟虚晃,没有实感,“所以你的感情没有用错,台词说得很好,是我过于较真了。”

    段砚行皱了皱眉头,虽然了解云衍失落的原由,却不敢随便示意关怀。

    多了怕云衍有所念想,少了怕显得冷漠。

    想了想,还是说:“衍衍,我们当演员的,虽然要把角色的情感演绎出来,却不能被角色影响了自己的心绪。角色毕竟是虚构,感情也是虚构,可能当专心演戏时,长久体会一个角色的感情,容易被代入,可是千万记得要抽身出来。”

    林云衍点头,淡淡一笑:“入戏太深,就怕混淆了戏与真实,假戏真做,不能自拔是不是?这我到不会,只是跟你对词时放了感情进去,就想到‘灵儿’哪怕是听到你一句随口吐出的关怀,心里都很高兴。”

    他眼里隐约有些湿润,笑容也显得苍白。

    段砚行直觉不妙,连忙把剧本抢过来:“以后不能找你对词。”

    林云衍脆生生地笑出来,刚才的那股愁怀仿佛是错觉,笑容一下子明朗了许多:“别嘛,有空多找我练习,挺好玩的。”

    段砚行看他笑了,便放心许多,甩甩袖子起身,走入片场前,笑哈哈对林云衍说:“我们的对手戏多呢,有的是机会跟你切磋较量演技。”

    林云衍不客气地说:“你几十年的功底,应该让让我。”

    “休想!”

    林云衍浅浅一笑,静谧的目光一直随着孤拔的身影远去,渐渐的模糊起来。

    段砚行大摇大摆往下一幕戏的场景中去,走到一半却听身后忽然响起玻璃打碎的声音。

    回头望去,只见林云衍横倒在石凳上,半臂垂下,地上是半只碎玻璃杯和散落的碎片。

    由于拍摄地在黄山峰顶,剧务主任急忙联系后勤单位,调度来一架直升机把林云衍护送到市区医院。

    段砚行一路陪伴,只见林云衍面色煞白,渗出薄薄一层冷汗,平日向来淡然的眉宇不知为何紧锁起来,他无意间已把林云衍的手握在掌心里,心底也跟着泛起阵阵凉意。

    只想着,衍衍这样全是被他累出来的,要是有三长两短,他怎么交代?

    才进医院半天,娱记们就有风吹草动,不久传出林云衍因病入院耽误《剑门》剧组拍摄进度,制片人为了片子能挤入年底档期,不得不考虑更换演员。

    yuki是林云衍的现任经纪人,和段砚行的经纪人冷僷欣关系不错。两人一同杀到黄山市医院,一个劝慰,一个劝导。

    林云衍本来只是因脱水中暑而昏倒,结果查出急性肾炎,不宜劳累,yuki安慰的同时,也劝他考虑放弃《剑门》这部戏,拍摄行程紧,特技镜头又多,条件比较苛刻,不利于他养病。

    段砚行知道林云衍有肾炎后,不免内疚,想留院照顾,还打算和林云衍同进同退。冷僷欣知道他的想法后大肆斥责加教导,说他又开始使性子,不顾形势大局。

    他现在事业刚有点起色,提升空间很大,正是需要稳固基础,积极进取的关键时期。

    他自己也是左右为难,人情方面不能对林云衍撒手不顾,演戏方面又需要尽快在娱乐圈站稳脚跟,建立威信,与叶慎荣抗衡。

    手心手背都是肉,做得不好,他两面不是人。

    “裴总认为,这次更换演员的风声是有预谋的。”冷僷欣改变策略,想用令人震惊的内幕稳住段砚行,“夏莲本来就和叶慎荣关系不错,林云衍要是不能演,替换他的人估计就是乐骏。乐骏作为原班人马,再度出演《剑门》可以说众望所归,这又会形成一波新闻,而云衍因为这次入院的关系,对他的事业肯定会有影响。”

    段砚行从医院走廊的长凳上起来,苦笑说:“这样一来,我不是更不能丢下云衍,自己继续去拍戏。”

    推门进入病房,yuki和林云衍也刚刚结束谈话。

    病床上,林云衍以半卧的姿势朝他投来目光,消瘦憔悴的脸如蜡人似的,目光温软虚弱,恍恍惚惚好像提不起精神却又勉力保持清醒。

    段砚行此前吓出一身冷汗,现在看到当事人自己一副强撑精神的样子,心里更加酸涩。

    yuki点头打过招呼后,走出病房。

    段砚行慢慢到床边坐下,犹豫不决间,反而吐出一句明知故问的话:“你还好吗?”

    林云衍眸光清澈,轻轻点一点头:“还好。”

    彼此沉默之后,林云衍反而先道:“我和yuki谈过了,她会想办法说服制片人让我继续演《剑门世家》。”

    人情事故方面如何自处,林云衍向来拿捏得准,段砚行一点也不意外他做出这个决定。

    但是林云衍既然表示要带病上阵,段砚行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衍衍,我怕你真的累坏了自己。”

    他也不知道这话说得恰当不恰当。

    心里明知云衍是因为此前一边忙于拍戏工作一边要照料他伙食才累出病来,可是一些人情冷暖的话到了口边,却又怕说出来不够慎重。

    他关心云衍,却不可表露太多情分,不能真心诚意地回报感情,说再多关怀之话,也容易显得轻浮。

    林云衍到是什么也没有放在心上的样子,委婉地笑了一下,神情中隐隐露出疲累:“前段时间确实把工作排得太满了,整天飞来飞去,是我自己没注意休息。所以yuki这次会帮我推掉一些工作,但是《剑门世家》我还是想继续拍下去,不想虎头蛇尾。”

    顿了顿,眼尾与嘴角都微微地弯起一点温暖的弧度:“难得有机会和你一起拍戏,我还想好好跟你较量演技。以后是否还有机会,很难预料……”

    他声音渐轻下去,最后几个字含在嘴里几不可闻。

    什么都让林云衍搭好了桥梁铺好了台阶,段砚行觉得自己正处在阶梯中间不上不下。

    柔目一笑,也有几分生涩:“衍衍,你要照顾好自己。”

    林云衍温温地笑了一笑:“我一向量力而行,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你不用担心我的身体。”

    有时候,段砚行觉得云衍正因为如此通情达理,才反而让他不好意思多加关怀,不然到显得自己不识趣。

    他总想对林云衍说些心里话,坦露更多心事,让彼此心灵走得更近些。

    但却因为了解林云衍对他的感情自己无法回应,原本的心灵相通却徒然多了一道屏障。

    他走不进林云衍的心里,便始终无法知道安分守己的林云衍到底在心里埋下多少情结。

    《剑门世家》依旧如期拍摄中,制片人方面没有再提起更换演员的事。

    林云衍休息了两天就出院,回到剧组后积极把拖沓的进度补上。段砚行怕他再病发,除了拍戏以外几乎都护在他身边。

    他笑着说:“你再这样寸步不离地跟我待在一块,小心八卦杂志乱做文章,写出点匪夷所思的东西来。”

    段砚行不以为然:“八卦杂志能写什么?写我俩的同人文章?”

    林云衍脸一红,努嘴白了他一眼:“不知道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由于两人的默契配合,反而缩短了拍摄周期,十月底便已进入审片阶段,宣传工作和院线档期也紧锣密鼓地展开。

    剧组到西藏邦达草原取景,完成最后几幕戏的拍摄。

    拍摄阶段中虽然安排在最后,但却是整部影片中后段□部分里的内容。

    故事背景转到塞外,被五大派联盟攻破总坛,教毁人亡失去一切的流毓因练邪功引致寒毒毒发,元气大伤。

    他在半昏半醒的状态下驾马逃逸到草原,不慎跌下马来。

    这一幕不能用替身,段砚行必须亲自上阵。

    而从拍摄效果方面考虑,他不仅要注意下马时的动作和落地后的动作符合要求,还要留意不能受伤,同时又需要将流毓当时一夜陨落的落魄和伤情表现出来,达到“惊心动魄”和“催人泪下”的效果。

    难度可谓不同一般。

    为了让自己处于最佳状态,段砚行早早做好热身运动,然后拿着剧本在一旁反复思量和练习。

    林云衍一开始看见他专心致志地在默念台词,时不时出现符合“流毓”的神情,后来却端坐着呆呆发愣,便好奇地走过去。

    近阶段,他的戏服都是塞外异族风格,身上挂满了象牙饰物,修身的马装显得人格外挺拔。

    额上绑了一根细细的皮绳,在鬓角处垂下发辫,英姿飒飒,气宇轩昂,别有一番风味。

    段砚行瞧见他走过来时,俊朗的仪表透出一身凌厉的气质,想起他身手不凡,这样的造型到是十分贴切,不由被震住。

    等人到了跟前,忍不住笑道:“观众一定会更喜欢你塞外奇遇的造型,之前那身虽然素雅,但是你穿这身更好看。”

    他那么肆无忌惮地称赞,说得林云衍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转身又要走,段砚行忙拉住他:“一会来一会走,你忙不忙,坐下,陪我聊聊天吧。”

    林云衍眼神隐约闪烁,好笑道:“导演和监制们都经常夸你勤奋上进,会把自己演的内容反复认真练习到无可挑剔才上镜,其实你原来偶尔也会偷懒发呆。”

    他自顾自拖了张椅子在段砚行旁边坐下,递过去一瓶水,段砚行看起来心事重重,没有接。

    林云衍干脆自己打开瓶盖喝水,倒也显得自在。

    西部草原天高云淡,视野开阔。空气里荡漾着甘草的清香,阳光洒在身上格外舒适怡人,本应让人心情极佳。

    可是段砚行却失神地望着遥远的天边,喃喃道:“不知道待会那幕戏能不能演好,我正发愁呢。”

    看他脸色略有些凝重,林云衍诧异:“你拍戏不是从来不紧张的么?”

    段砚行抿紧双唇不语。

    林云衍心思灵巧,稍稍一想便明白了:“你在想云觞。”

    尽管段砚行知道自己的心思很容易被林云衍看出来,可是直接说穿了,又有些不好意思:“我想的是怎么演绎好这幕戏中流毓的心情,他的神情、动作,落马后会有怎样的反应。”

    林云衍莞尔一笑,翘起修长的腿,脸上是悠闲自在的表情:“原先旧版中也有这一幕,云觞当时演的时候好像受过伤?”

    “嗯,当时导演也要求不能用替身,他落马时扭伤了膝盖。”段砚行回顾着往事,原本淡淡的细眉微蹙起来,“当时演出来的效果差强人意,导演本来是想让他伤愈后重演那一幕,但他不愿意。那个时候,我总以为他对演戏只是敷衍了事。”

    林云衍清脆地笑了一声,就在段砚行被他的笑弄得不明所以时,他道:“云觞其实是个奇人,演戏方面极有天赋,又有许多不同于常人的奇思妙想。他演的‘流毓’看起来是个冷傲孤绝、心计很深的人,我小时候看这部电影时也是这么觉得,但是认识了云觞之后,后来再去看了一遍,忽然觉得,他演的‘流毓’并不是大家公认的那个形象。”

    段砚行对此表露出十二万分的诧异,盯着林云衍,心情不禁有些起伏。

    林云衍不等他开口,笑了笑自行道:“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段砚行哑然,良久之后不禁发笑:“所以,他摔下马后没有动,不是因为痛得动不了,而是他本意就是这样。”一声恍然大悟的叹息后,顿然惆怅地笑起来,“我们大家都误会了么?”

    “侵掠如火;不动如山。他的‘流毓’看起来隐忍孤冷,压抑着心中的野心,其实相反。心反而如止水,坦荡平静。”林云衍目光注视着段砚行,“以云觞的脾气来看,他能忍受叶慎荣那么多年,就表示他不是不能忍辱负重的人,何况当时又在你身边,有你看着,忍一时之痛把戏演完,对他来说并不难做到。”

    独自望向远方,他脸上有一种风雨不能动摇的恬淡,一边寻思一边感叹:“一般来说,欣赏一个人就会不自觉地去模仿,云觞告诉我,他十四岁认识你,因为你而开始演戏。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你,不知不觉间就把‘流毓’演成了他眼中的你。而你现在又把‘流毓’参照他的性情来演,你们俩真有趣。”

    世人以为云觞当年演的流毓就是活脱脱的他自己,焉知世人皆被表面所蒙蔽。

    段砚行一而再再而三地恍惚起来,静默的表情下是翻涌的思绪。

    当初他受到林云衍的点拨,思路顿然开阔,决定演一个完全颠覆原作的流毓。

    不再是白衣翩然,不再是孤峰上迎风傲立的“雪狐狸”。

    造型上变成了以红色或黑色为主体,妆容浓艳,喜好用金簪束发。

    桀骜不驯,独断独行,性情虽依然孤冷,眼眉间却多了一分笑忘红尘的嫣然和妖冶。

    这样的形象,竟只有林云衍看破了真相。

    不知当时第一部上映时,云觞看了作何感想。

    可惜那时候云觞打电话给他,被他挂断。

    “衍衍,你看得到清楚。”

    林云衍淡淡一笑:“旁观者清。”

    天高地阔,林云衍的目光移向远处,悠悠然摇晃着腿,神情间确然有一分置身事外的明朗与闲淡。

    段砚行低头,又开始苦思如何演绎这一幕。

    若说云觞演的流毓是个无欲则刚的人,落马后就不会有虎落平阳,不甘心就此两袖清风的情绪,反而是如一块大石沉下水底,所有的情绪也一并沉了下去。

    所以,云觞当时不动。

    现在,他演的流毓内心敏感而激烈,原本就在逃亡中,已显得落魄不堪,半途又摔下马,情绪一定会随之爆发。

    那就不能不动,不能太过压抑,表面太平静。

    他在寻思当即,林云衍又好像在自言自语地说:“拍第一部时,马导演把这一幕删掉了,现在却放到第二部里,不知道是不是有意要试试你的演技。”

    段砚行蓦然想到十多年前,云觞的演技已经深藏不露,如今才顿悟,不禁惆怅:“难道我几十年的演戏经验,还不如当初只有十八岁的云觞?”

    林云衍向他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略以调笑:“你俩偶尔会暗自较劲吗?”

    一针溅血,段砚行忍不住叹息:“有没有较劲我不知道,但是你让我发现了我以前对云觞太缺乏了解。”

    “当局者迷么。”林云衍像是心不在焉地说,“要是真的只是敷衍了事,怎么会一直留在这个圈子里当导演。”

    段砚行目光落定在他淡然的眉目神情上,他自眼角斜睨,露出一丝深味的笑意:“我知道云觞家里收藏了你以前拍的所有电影和电视剧,之前我有兴趣,借了不少来看。然后再看过他拍的那些电影后,发现他在拍时一直都想着你,十几年如一日,我自叹不如。”

    什么叫做无可奈何,段砚行现在体会至深。他看着林云衍有千言万语,却最后只叹了一声:“衍衍,你和云觞比,没有什么不好。”

    和风将悠悠的叹息吹散,原野上一片宁静,百无聊赖。

    塞外落马一幕开拍,整装待发的段砚行在大伙的帮助下顺顺当当骑上马。

    镜头中,荒芜凄凉的平原上,马蹄声自远方顺风传来。

    一匹骏马狂奔,马上的人却摇摇欲坠。

    发髻散落,在风中凌乱飘逸,马鞭一下一下狠狠地甩下去,“流毓”冷峻的脸庞神情凝重,目光肃杀。

    愤怒、不甘、勃勃野心都压抑在漆黑如夜的双眸中,仿佛凝结了空气,彻骨冰冷,一片死寂。

    忽然,眉色略动,冰刃似的眼睛里起了惊乱,匆忙之下狠利地抽紧缰绳,将马首牵扯起来。

    马儿嘶叫之声刺破长空,扬起前蹄在半空乱蹬。马背上的“流毓”身形一晃,细微的小动作间能看出他正带运功,却发现内力溃散,于是不慎滑下马。

    马儿扬尘而去,跌落下来的“流毓”滚得一身泥灰,在数米开外停下。

    天边淡淡的云与一丝微亮的霞彩,衬得“流毓”倒在地上的身影落寞孤独。

    马导演和其他所有人都被牵动着心,看得出神。然而段砚行却散了形神,站起来说:“抱歉,能不能再来一次。”

    林云衍坐在场外,远远地看见他神情中有一丝不甘和执着,到是十分符合此刻“流毓”的心境。

    此后又来了五六遍,段砚行依旧对自己不满意,马导演看他如此认真,只能由他尝试下去。

    可是反复在马上颠簸,到了第十遍,段砚行已显出疲惫来。助理导演让他休息,他却咬着牙硬是上了马。

    骏马在镜头前飞驰而过,马上的人动作却显得迟钝了许多。

    “流毓”毕竟是个精于骑术之人,再不济亦不会在马背上乱了方寸。

    然而段砚行神色里渐渐露出些许错愕,腰背摇摇晃晃地弯了下去,匍匐在马背上,双手拽紧缰绳,一不小心把马鞭滑落在地。

    由于他自己要求重来了数遍,导演以为这次的演绎有什么新意,没有喊停。

    林云衍忽然从椅子上惊起,目光追随段砚行的身影,眉头紧蹙。

    眼见马儿已经奔出镜头范围,一干人哑然,马宇重终于发现不对劲,倏地从椅子上跳将起来。

    这时候,林云衍已经跃上了另一匹马,狠狠挥下马鞭,追赶上去。

    草原平坦,一望无垠。

    马儿一个劲地往前狂奔,在开阔的地界越冲越猛,没有尽头。

    这个速度几乎已经到达马奔跑的极限,林云衍虽渐渐追上些许,缩短了距离,然而冒然靠近,两匹马若是一同惊乱,后果不堪设想。

    原本想耐心尾随其后蓄势待发,看准了时机再想办法把人救下或让马儿停下来,可是段砚行的坐骑忽然嘶声啼叫,高高地蹬起前蹄,马首翘得老高。

    段砚行虽死命扒住马脖子,却还是无法在倾斜的马背上稳住身体。

    本来有马鞍在,双脚夹紧了马肚子还能勉强挺过去一阵,然而马鞍忽然松落,段砚行猝不及防地跌滚下去。

    林云衍心里一急,顾不得其它,只知道先扑上去能护多少则护多少。

    两人落马,跌滚在一起,压着草坪翻出数米。

    天旋地转的一阵晕眩过去后,由于扑腾翻滚而扭缠在一起的两具身体一时也分不清彼此的手脚。

    段砚行混沌地支起上半身后,被骨骼受到冲击后的那一阵噬痛惊出一身冷汗,不过既而他知道自己没有受伤。

    可当他抬起手来时,却见掌心到袖口湿了一片,全是猩红刺目的血迹,不由倒抽一口气:“衍衍!”

    林云衍用手撑在背后慢慢坐起身,卷起破口的裤子,膝盖骨下挫出一大片伤口,沿着整根小腿骨,长长一道,伤口很深,翻开的血肉里已可见到白森森的骨头。

    段砚行一口气提到嗓子眼说不出话来,林云衍却显得比他淡定很多,脸上也没有露出多少痛苦之色,只是轻轻地一叹:“这下麻烦了。”

    剧组人员陆续赶过来,围着林云衍忙乎了一阵,先把他抬回拍摄营地,检查之后,发现伤势不轻,动到了骨头若处理不当,极有可能留下一辈子的后遗症。

    一向顺从的林云衍不知怎么忽然固执起来,死活不肯进医院。

    段砚行微微大力地撸了一把他的脑袋和脸颊,严肃道:“衍衍,不许胡闹。”

    林云衍一双眼睛平静地看着他,淡淡道:“我学武术的,以前也经常受伤,伤得严不严重我心里有分寸,没有逞强。”

    他和马导演谈了自己不希望因这个意外再度延误拍戏,段砚行看他决意的神情,即便想劝也开不了口。

    剧组三番五次遭遇意外打击,且屡次都出在林云衍身上。如今拍摄临近收尾,更换演员自然是无稽之谈,制片公司给的交片时限眼看快到了,马宇重顶着压力只好点头。

    最后,林云衍的腿伤草草做了处理,抱扎固定之后,依旧留在剧组。

    轮到他的戏时,剧务小组犹如打一场硬仗,不断各种止痛剂麻醉剂给他镇痛,还要把受伤的腿骨固定牢固,让他能做一些轻量的运动,在镜头里不至于看出破绽。

    林云衍咬牙忍痛,每每拍完一组镜头已一身冷汗,给他补妆的、护理伤口的、还有打杂的帮手忙得不可开交。

    他虽然称不上完美主义,做起事来却格外认真,即使痛得脸色发白,也依然咬紧牙关,同往常一样把戏演得出神入化。几次在拍摄途中昏过去,吓得众人一阵忙乱。

    要是一些平地上的文戏还能勉强撑一撑,可轮到打戏部分就非常困难了。

    段砚行空闲下来就陪在他身边,知道他除了腿伤外还有病在身,艰巨的拍摄任务多日以来压得人又瘦了几分,面色憔悴,总要用厚厚的粉底遮盖,他心里百感交集,很不是滋味。

    “衍衍,拍完这部戏,你得给我好好休息。”

    林云衍还是显得那样若无其事,十分平静地点头:“我会的。”

    大概是晚间,篷子里的气氛幽暗旖旎,让他忍不住挽起林云衍的手。

    原野上昼夜温差大,入夜后干燥的风里透着刺骨的寒意。他把林云衍冰凉的手捂在掌心里搓热。

    两人无话,温柔的风声里仿佛合着两人的呼吸,彼此视线交错,既而又刻意地低下头去。

    野外露天的营地,临时搭出的帐篷有种说不出的气氛,宁静里仿佛隐藏着煽动的意味。

    正是因为太静,让披着一件羽绒衣捧着热水袋坐在床板上的林云衍也显得出奇的安静,明暗交错的光线把他的身形映照得越发单薄,脸容则温润安详。

    默默的注视久了,心里微微有了悸动。段砚行禁不住那一瞬间涌上心头的暧昧诱惑,把头凑了过去。

    两个人的唇瓣近得几乎要碰在一起,只是在将碰未碰之际,段砚行忽然停止。

    林云衍起先没有躲,波澜不兴地垂下眼睫,犹如蝉翼微微轻颤,神情一片肃冷,眼底却泛起湿润。

    慢慢地,交融的呼吸急促起来,不知是因为尴尬还是矜持,他别过脸去,躲开了彼此太过接近的那阵暧昧冲动,淡淡道:“别坐在这里了,你也快去睡吧,明天最后一天,你还要补拍落马那一幕,养足精神才能保持良好状态。”

    段砚行无声嗫嚅,想说的话都堵在嘴边,只得拍拍林云衍的肩膀:“衍衍,你有时候就是太聪明了,连我那天在马背上想的是什么,你也看出来了吧。”

    低声一叹,往地下自己的睡袋里钻了进去,背着身睡了。

    剧组完成最后一天的拍摄,《剑门世家ii》正式封镜。

    那一天中拍摄的内容,原先剧本中是有一段流熙和流毓的马上对决,兄弟之间多年以来的恩怨纠葛也将在那一幕戏中升华,两人的演技也本会在那一幕中直接交锋。

    马导演说,他当了几十年的导演,还从来没碰到过不留下遗憾的完美封镜。

    那一幕终究因为林云衍腿伤的关系不能完成,只能删去。

    林云衍提早动身回z市养伤加养病,媒体对此有不少报道,添油加醋的揣测他今后的演艺事业可能会因为疗养而暂歇一段时间。

    他的经纪人yuki让他不要抛头露面,替他挡下众多咄咄逼人的采访。

    各种流言飞语令大众目不暇接,最精彩的莫过于称霸娱乐圈多年的至尊女王云觞隐退之后,谁是后继之主成了聚焦众人耳目的热点。

    云觞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一点消息也没有,只有他的影迷和商家不断把他过去的东西拿出来炒冷饭,还出了一套他过去从未公布过的写真明信片,

    大约是二十多岁时拍的,极为大胆的半裸造型□,或是淌着水滴的整个背脊被双臂环抱,或是半趴在沙发上高高仰头,伸长的颈侧留下手指压出的一道淡淡红痕……

    充满诱惑,狎昵暧昧,低眉艳笑,眼底却带着颓然的冷意。

    段砚行为了完成影片上映前的一系列后续工作,东奔西跑,不但没有时间去探望林云衍,连云觞这套明信片的限量发售期也错过了,颇为懊恼。

    《剑门世家ii》如期上了十一月底的档期,虽然紧促了点,首映的反响却很令人满意。

    正当马导演召集剧组人员准备开庆功宴,噩耗却接踵而至,大张旗鼓要冲击奖项的《剑门》被制片人压制,不申报金豫奖任何一个项目。

    如此一来,不但获奖无望,连参选的机会都没有,摆明了夏莲是要打压领衔主演的段砚行和林云衍,失去与乐骏、楚寒咏年底同期上映影片的夺奖竞争力。

    虽然作为女主角,薛婧在这一年也就接拍了这一部电影,但是她已经封为影后,次年的低调对她来说损失并不大。

    最失利的还是林云衍,连续两年无缘奖项。

    为此,身在香港的段砚行放弃了一个片约,特地飞回内地,与裴邵贤发生口舌之争。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什么手段,举荐云衍参选,好歹让他今年拿一个奖!”

    裴邵贤揉揉太阳穴,对突然出现在面前,满脸带着斥责表情的段砚行无奈摊手:“隔墙有耳,这话要是传到不三不四的人耳朵里,以为你和林云衍有什么。现在虽然不像十年前那么歧视同性恋,可是也足以影响你们两个以后的发展。”

    段砚行意识到自己火气有点过,没必要冲裴邵贤撒气,于是收敛了一下:“对不起,我是看着云衍为这部片子付出了太多,却得到这种结果,所以有点激动。”

    裴邵贤长叹一声:“他是你和叶慎荣之间被牵连的垫脚石,你要先稳住。”

    裴邵贤作为《剑门世家》第二部的主策划和推行人,夹在自己公司和制片人之间也很难做。

    虽然当初为了更大的盈利要和夏莲合作是老董们的决定,但是期间哪个步骤出了问题,责任全落在他头上,夏莲说不定还能坐收渔翁之利。

    这次的失利他认为自己确实有责任,没有看破夏莲想拿林云衍当炮灰绊住段砚行脚步的伎俩,而提前提醒段砚行他们加以防范。

    夏莲做事不像叶慎荣那么激进直接,他是循序渐进,分步瓦解,一点一点剥茧抽丝,在不知不觉中布下这局棋,让他们彻底处于被动。

    等段砚行稍稍定下心绪之后,他不疾不徐地说:“你不是让冷僷欣在谈云觞那个服装品牌的代言吗?”

    段砚行叹气:“她花了三个月还没搞定夏莲,以她的本事来说,简直匪夷所思。”

    更匪夷所思的是,由穆染出马,依旧无功而返。

    那个夏莲这么难以攻克?连手腕一向活络的穆总监都无计可施……

    “正常,夏莲这个人金钱美色样样行不通,百毒不侵,连他最好的朋友都不知道他喜欢什么。”裴邵贤凝神看着段砚行,肃容道,“他刚才打电话来,邀你晚上8点去参加他那儿的一个聚会,还说顺便可以和你谈谈代言的事。”

    裴邵贤只是在转述,但是他的神情已经暗示了一切。大家心里都明白,那种聚会是什么性质。

    他隐晦地笑了一下,沉声对段砚行说:“叶慎荣也会去。”

    这应该也是夏莲在电话中强调过的,把叶慎荣搬出来当饵,段砚行知道自己不得不去。

    夏莲在国际大酒店有一间专用的雅座,他自己不会在那里招待朋友,也不会办聚会,每次去都是和叶慎荣一起,好像那间雅座是专门为叶慎荣租下的,用途全看叶慎荣的意思。

    到底是他和叶慎荣走得比较近,还是云觞和叶慎荣比较亲近,众说纷纭。

    段砚行到了那里,没有意外地看见几个高级部长和娱乐圈大亨觥筹交错,相谈甚欢。

    雅座内到不似其它一些娱乐场所那么灯光旖旎,声色。

    半圈吧台围着一个低矮的平台,摆着一张紫檀木桌案。

    艺伎在桌案前跪坐,弹奏着古琴,配合电子和旋,琴声悠悠,恬静优美。

    一群人簇拥在吧台对面的套组沙发那儿,抽烟喝酒,小聊小欢,显出几分附庸风雅的情趣来。

    段砚行第一眼看见叶慎荣坐在一群人中间,属于交谈的中心人物;第二眼看见叶慎荣的左手边坐着林云衍,正在给一位部长级人物陪酒,脑袋瞬即晕了三分,定了定神,才大步走过去。

    叶慎荣对上他的视线,发出一串肆意的笑声:“哈哈哈,主角来了。来,我给大家介绍。”

    他起身离开卡座,到段砚行身边,搭着肩膀好似有几分热情和亲密,将“当红大明星裴易寻”响当当的名头依次介绍给大人物们认识。

    段砚行三分带笑七分自制地入座,也不显得失礼,应对这种场合毕竟有过去的经验,只是没想到林云衍也在场,心里又惊讶又疑虑,还带有几分忐忑。

    林云衍是识时务之人,和大人物们礼尚往来,竟显得游刃有余,谈笑自如。

    别人要他敬酒,他也不推脱,却总能用一些话叙巧妙地挡开,既让对方心情畅快,自己又不用多喝酒,交际手腕深藏不露。

    段砚行看他足以应付,才略略放下心来。

    此时,叶慎荣和夏莲两人把他夹在中间,从寒暄到闲扯。

    叶慎荣给他倒了杯红酒,殷情道:“我经常和你二哥喝喝酒聊聊天,你二哥实在是海量,我们都喝不过他。我看小太子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吧?”

    叶慎荣特地把满上的高脚杯推到他面前,摆明了强制刁难。

    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段砚行心一勒,一口闷了。叶慎荣鼓掌称赞,夏莲则在一旁端着一只玻璃杯小口小口地抿了几下,不咸不淡的说:“裴三公子到是个爽气的人。”

    段砚行平素从未和夏莲打过交道,这是头一次直面夏莲。

    隐在颇有格调的暖色灯彩中的男人称得上仪表堂堂,细细长长的眼睛有几分云觞风流婉转的韵味,五官轮廓无论拆开看还是组合在一起都很标致,细巧的鼻子和小巧的嘴,柔美却不似女子那般妩媚。

    而且,也是一席及腰长发,乌黑顺滑,柔亮如丝。

    夏莲应该比云觞年长一些,但显然这些年不似云觞那样挥霍青春,将年轻的资本耗尽,尽管云觞保养得也不差,可他看起来还是比云觞年轻几分。

    低眉清冷地眯着眼笑,不艳不媚,却也有几分妖冶。

    段砚行忽然发现,叶慎荣大概就偏好这般模样的男人,这个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

    夏莲端着酒杯,嘴角隐藏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你的经纪人和我谈了好几次代言的事,裴三公子对这个品牌相当执着?”

    他始终眯着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段砚行知道此人不容易交谈,便谨慎地回应:“不怕实话实说,对这个品牌我并不太了解,但是它有国际市场,能让我有更多发展机会,我也自认形象气质符合这个品牌中某些系列的风格和格调,不知道夏老板愿不愿意让我试一试。”

    夏莲低下头去浅浅地抿一口酒,抬头之前,从容的声音自微启的薄唇中逸出:“我也认为,这个品牌的风格是绝对符合裴三公子的气质的。”

    正当段砚行暗暗揣摩话中深意时,夏莲抬眉,看着他说:“说不定它就是特别为某人设计的,比如像裴三公子这样的人。”

    这个品牌是云觞打造的,夏莲话中的意味显而易见是在向他挑衅。

    他不急不躁地和夏莲干杯以后,直切另一个正题:“还有一件事,我想和夏老板谈一谈。我想知道,为什么《剑门世家》不申报任何奖项。”

    “因为去年已经参选过,今年再拿同样的作品去参选,又是同一家公司出品,评委难免会审美疲劳。”夏莲语气强硬,不容转圜,“我认为没有必要多做这方面的功夫。”

    段砚行也很直截了当反驳:“但是今年更有冲击奖项的实力。”

    “何以见得?”夏莲淡淡地挑起眉梢,“你是怀疑我的判断?”

    这话很难圆滑地借口,段砚行一时不出声。

    叶慎荣一边往杯中倒酒,一边冷笑:“小莲,他们今天来捧场,你也应该给他们点面子,卖个人情,将来大家都好办事,别把话说得那么死。”

    两人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配合得天衣无缝,段砚行暗笑之余,也感到处境身不由己。

    叶慎荣转身向林云衍招招手:“来,过来,云衍。”

    林云衍带着几分疑惑坐过来,叶慎荣往他和段砚行面前各摆了三只高脚杯,笑笑说:“今天我做个人情,你们俩各干三杯酒,爽快点一口气。我替你们和小莲再谈谈参选的事,怎样?”

    在座的大人物们注意力都被引了过来,大有凑热闹的意思,有人起哄道:“小叶,你这是在欺负新人嘛!”

    “你是个留洋的海归派,怎么学会这套了?”

    “哎呀,他们俩能喝呢。”叶慎荣迂回地道,“小莲今天心情不好,所以话不太好说。你们先干了酒,大家交个朋友,事情才可以慢慢谈。”

    叶慎荣声音低沉浑厚,隐约露出几分威慑力。手上则忙不停地往杯中满上红酒,不一会儿一桌子红艳迤逦,合计起来岂止六杯。

    段砚行看这阵势,脸上略冷,却是一派淡定:“叶老板盛情,我们不好意思不喝。不过云衍身体——”

    “叶老板。”林云衍打断话头,已然端起一杯酒,“今天大家聊得都很高兴,喝酒是应该的。但是小寻酒量不好,三杯就倒,待会万一醉了乱说话,不是扫大家兴致么。酒我来喝吧,连带小寻的份一起,我是爽快的人,希望叶老板也够爽快。”

    一番话既体面,又客道,且不卑不亢,不失一分立场。一座的人物刚才应该都和林云衍聊得颇为投契,经他这么一说,都给上三分面子。只有叶慎荣面色不太好看,稍显得冷淡。

    但是众人都倒向了林云衍这边,等着他展露酒量,叶慎荣也不好再刁难。

    段砚行没有机会说话,看着林云衍稳若泰山地将一杯一杯的红酒灌下肚去。

    直到剩下一桌空杯,也数不清究竟干了多少。

    暗光里,他的面色微微泛出潮红,眼底露出几许艳辉,神志却还很清醒。

    正在众人熙攘叫好时,他放下酒杯,对叶慎荣低冷地笑道:“我们给了面子,希望叶老板还以人情。马失前蹄虽不至于酿成大祸,却怕有损叶老板的声誉。”

    这话只有他和叶慎荣两个人听得见,连就近的段砚行和夏莲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灯光仿佛在那一丝冷笑中显得黯淡,看似是一个云淡风清的人,在那一瞬间,却显露出十足的威吓。

    叶慎荣不由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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